【好看小說】凱旋門
一
從臘月二十八往后,時建龍只擔(dān)心兩件事,千年蟲和他的肱二頭肌。
兩件事都是無中生有的。兩天前,時建龍剛買了一臺電腦,586,組裝機(jī),一萬零點(diǎn)兒,市面價得多花一千,他找人買的,人是他小學(xué)同班的體委,下崗后在三好街盤了個鋪?zhàn)?,主營電腦跟配件,帶賣游戲盤和黃片。時建龍省了一千,掏三百請?bào)w委吃了頓飯。體委喝,時建龍看著,他為備賽戒酒半年了——華新杯健美先生大賽,大企業(yè)贊助,第一名獎三萬塊錢。
中午喝到下午四點(diǎn),體委腳下踩著空箱套,身子隨太陽往西滑,掐住時建龍右臂的肱二頭肌,說,動一個。時建龍反復(fù)攥兩下右拳,再迅速攤開五指,肱二頭肌平行位移,似地震中的危房。體委說,可以,跟小耗子似的,誰能想到,上學(xué)那會兒瘦成個雞崽子。時建龍說,你胖不少。體委說,一百八十五斤,前天剛?cè)ンw的檢,脂肪肝。自費(fèi)一千二,媽的。時建龍說,無所謂,你高。體委說,你有一米七嗎?時建龍說,一米七整好。體委說,這小逼個兒,還練健美操,越練越堆,小心成球了,給一腳來回滾,哈哈。時建龍說,我練的是健美,施瓦辛格,健美操那個是馬華,每天跟我做,每天五分鐘。體委說,知道,中央臺那女的,穿件連體褲,襠勒到大腿岔子,你說那褲子啥料的?感覺不透氣。你結(jié)婚沒?時建龍說,還沒對象。體委說,咱倆同歲吧?虛歲三十三了,還不找。時建龍說,沒遇上合適的。體委說,別說小孩話,床上合適就行。我今年明顯感覺不太行了,軟,力不從心,我媳婦天天鬧,你說跟脂肪肝有關(guān)系沒?時建龍說,鍛煉鍛煉,減減肥。體委說,那我跟馬華蹦操。你天天鍛煉,那方面是不挺好使?雞巴是不也跟小耗子似的?嘿嘿。
時建龍的腰受過傷,當(dāng)年在健身房還是新手時,做負(fù)重硬拉落下的,久坐必疼,決心找個借口先走。起身付賬前,體委對他說,九九年了,要提防千年蟲,說是電腦的癌癥,我也不太懂,但電腦壞了我管修,你來打折,黃片白送。聯(lián)系啊。
電腦是時建龍一路從三好街馱回家的,前天剛下過一場大雪,街面很滑。中途綁電腦的繩子斷了,最后一段路用推的。第二天一早,時建龍就叫人上門把網(wǎng)線連妥了,中午不到已自學(xué)登錄黃色網(wǎng)站,外國的,撥號網(wǎng)速只夠看圖片,三分多鐘還沒刷出乳頭,肚臍眼剛一露面,時建龍立刻反鎖了臥室門,回到轉(zhuǎn)椅上才發(fā)現(xiàn)金發(fā)女人沒有陰毛,看著好笑,趕不及換圖,飛速對著屏幕手了通淫,拿紙抹干凈地板,抓緊又把門鎖開了,主要是怕引起母親懷疑。父親去世十四年,時建龍一直跟母親住在老房子里,兩居室,一人一屋。父親去世后,母親最大的精神支柱就是盼動遷,消息傳了好幾年,慢慢動靜又小了。為此母親短暫消沉,隨即把生活重心轉(zhuǎn)移到了給兒子相親一事上,動遷還能等,留口氣就夠,抱孫子萬萬不能,臂力不饒人。母親曾對時建龍下過命令,你辦你的事,我辦我的,兩邊都抓緊,爭取在新房里添丁進(jìn)口。
關(guān)于如何處理射精過后的短暫大腦空白與情緒低落,時建龍已總結(jié)出自己的經(jīng)驗(yàn),學(xué)習(xí)新知管用。他在網(wǎng)頁里搜索起千年蟲,網(wǎng)友給出最簡潔的一個答案:日歷進(jìn)入2000年的一瞬間,計(jì)算機(jī)紀(jì)元將歸“0”,人類文明倒退,一切電子設(shè)備面臨癱瘓,其本質(zhì)是一個在計(jì)算機(jī)發(fā)明之初便被忽視的bug,“bug”中文譯為“蟲”,仿佛一條以時間為食的巨大蟲子。非常形象。
可惜配圖是一張卡通甲蟲,這跟時建龍對千年蟲的具體想象出入太大,他不自覺地憶起,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父親尚體壯如牛,手里拎著魚竿,從運(yùn)動系的巨大拱門內(nèi)昂首步出,那肯定是個周五,他來迎接父親下班,因?yàn)槊總€周五的黃昏,他都會陪父親去渾河釣魚。通常父親會一邊盯著魚漂,一邊喝啤酒,但那陣子渾河上游修壩截流,水流干涸,河道變幻成水洼散布的沼澤。淺斜的河床暴露無遺,烈日灼曬過后,淤泥中涌散出陳年的惡臭。父親并不在意,魚竿被閑在一旁,只管喝酒。時建龍鬧心,跳下河床,用一根吃剩的雪糕棍兒胡亂攪著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兒,企圖收獲一兩只蛙,甚至是小水蛇。
不久,一條身負(fù)黑黃色斑紋的粘濕的蠕蟲狀生物,被他從面前挑起,自己竟全然不識。時建龍把怪物丟在父親腳下,問,這是啥?父親說,螞蟥,吸血的。時建龍說,《十萬個為什么》里有。父親喝著說,這玩意兒神奇,刀劈斧砍都整不死,曬成干兒,凍成坨兒,緩過來還能活。人應(yīng)該掌握這種本領(lǐng),仿生學(xué),科學(xué)家得好好研究。
時建龍不信,于是投入一整個下午的時光,先后以玻璃片、磚頭棱兒、魚鉤子,外加連踩帶跺,對那條螞蟥展開折磨,果真無法對其造成任何傷害。螞蟥時而變換成細(xì)繩,呈原本身長的幾倍,時而又扁平作一攤爛泥,軟硬不吃。時建龍折騰到滿頭大汗,父親也不催,只靜靜地喝著酒看,中途提醒一句,小心別讓它鉆進(jìn)腿里,順血管一直往上游,游到腦子,人就完了。時建龍說,今天我必須整死它。父親說,天黑了,回家。時建龍不屑,偷偷用裝魚食的塑料袋把那條飽受折磨的螞蟥包了,揣進(jìn)口袋,謀劃著回家扔灶臺上拿煤氣烤,不幸被父親察覺。父親說,扔了。時建龍不肯,屁股隨即挨了一腳橫抽,疼得想哭。父親說,別他媽逼我削你啊。時建龍慪氣似的,把塑料袋拋向河中央,螞蟥在半空中脫落,一頭栽進(jìn)黑漆漆的污泥跟夜里。
時建龍覺得,千年蟲的形象理應(yīng)更接近螞蟥,它們同樣無法被殺死,一個反噬時間,一個無視痛楚,都可以成為人類的偶像。
想象在此刻被母親推門打斷。果然沒敲門。時建龍忙將包裹著精液的紙團(tuán)揣進(jìn)褲兜。母親說,你干啥呢?時建龍說,寫稿呢。母親說,最近在寫哪個國家?時建龍說,法 親說,意大利這么快寫完了?時建龍說,寫過好幾遍了,比薩斜塔,斗獸場,百花大教堂,滾瓜爛熟。母親說,有電腦了,工作是不是方便多了?時建龍說,是,不用再跑圖書館了,寫稿也省事。母親說,好好利用。你王姨給安排了個人,一會兒去見一下,抓緊洗個頭,換身衣服。時建龍說,也不提前一天說,下午要還帶李戈訓(xùn)練。母親說,這次你再不去,我跟你王姨沒法處了,電腦不能白給你買。時建龍順從地接過寫有女方手機(jī)號的紙條。心底想,他必須把那三萬塊錢獎金拿到手,還給母親。人在屋檐下,哪怕是母子倆,該低頭還是低頭。母親不習(xí)慣帶門,半張臉透過門空,說,我跟你爸去過意大利,你還記得吧?你上高二那年,運(yùn)動系公派出差,足球交流,可以帶家屬,我跟你爸玩了半個月,漲了不少見識。時建龍說,記得,帶回來一個AC米蘭的足球,還有隊(duì)員簽名,后來被我踢爆了。母親說,小龍,以后別再讓媽操心了。今天你爸忌日,晚上回家燒紙。
二
見面地點(diǎn)在回回營的一家羊湯館,時建龍定的。女方本來提議去肯德基,時建龍說那是垃圾食品,油炸致癌。女方在電話里就不樂意了,后來遲到應(yīng)該是故意。備賽這半年,時建龍基本不下館子,萬不得已只吃清真,借機(jī)大啖牛羊肉,一水清燉,不過油為宗旨。女方到時,時建龍已經(jīng)點(diǎn)好了菜,一鍋燉肉,一鍋羊雜,特意囑咐后廚減一半鹽,別放味素。兩個涼菜,拍黃瓜,老醋蟄頭。
女方說,效率挺高啊。時建龍說,節(jié)省時間。兩個砂鍋底下,小火咕嘟著。女方說,等會兒還有事?時建龍說,可以沒有。女方笑了,說,取決于聊得好壞唄?時建龍說,這么理解也行。女方說,聽說你是搞健美的,怎么看著挺胖呢。時建龍說,羽絨服太厚,穿著吃虧。女方說,那脫了,看看。時建龍說,里邊就套了件短袖,他家暖氣不好,算了。女方說,臘月穿短袖,真能嘚瑟。時建龍說,主要是去鍛煉方便,脫來穿去的,更愛感冒。女方舀了一勺羊湯,香菜浮著,抿進(jìn)嘴里又被吐出來,說,淡點(diǎn)兒。時建龍說,鹽吃多了對身體不好,我告訴下手輕點(diǎn)兒。女方說,矯枉過正了,做事講究個度,輕重不對,啥都不對。時建龍說,有一定道理。女方說,聽王姨說,你還搞文學(xué),文武雙全唄?時建龍說,給一個旅游雜志寫專欄,跟文學(xué)沒關(guān)系,半月刊,一個月寫兩篇,介紹世界各地的旅游景點(diǎn),閑著賺幾個稿費(fèi),夠每月健身房錢。女方說,你經(jīng)常出國?時建龍說,遼寧省都沒出過,最遠(yuǎn)去過鲅魚圈,小時候我爸帶我去的。女方反復(fù)夾一塊蟄頭,幾次從筷子間溜走,說,沒去過你咋寫出來的?時建龍說,瞎編。女方說,咋編法?時建龍說,去圖書館查資料,回家改改詞,一千字一篇,容易。女方說,雜志叫什么名?時建龍說,說了你也不知道,主要擺在幾家旅游公司跟出國中介的 ,根本沒人看。
女方說,還干別的嗎?時建龍說,以前在一個私立中學(xué)當(dāng)體育老師,都是有錢人家孩子,家長管不了,扔那寄宿,工資還行,夏天倒閉了,現(xiàn)在沒干別的。女方說,學(xué)校還能倒閉?時建龍說,校長貪污建校費(fèi)跑路,說說你吧。女方說,你想知道什么?你連我名字都不問。時建龍說,咱倆有第二次再問。女方說,我發(fā)現(xiàn)你這人挺實(shí)際。我大專文憑,在中醫(yī)藥大學(xué)做了兩年出納,臨時工,后來不愛干了,賣保健品,賺得比過去多點(diǎn)兒。時建龍說,賣藥???女方說,保健品不是藥,是保你未來少吃藥的,好東西。你身體好,還注意飲食,沒關(guān)注過保健品嗎?時建龍說,從來不吃。女方說,蛋白粉也沒吃過?時建龍說,那吃,搞健美的都得吃,那不算保健品。
他掇起一塊牛肉,說,你看,這都是蛋白質(zhì),但我需要的量大,這一鍋肉,比不上一勺好蛋白粉濃縮得多。女方說,說得咋這么對,營養(yǎng)品就是彌補(bǔ)日常飲食中的不足,你平時吃的蛋白粉什么牌子?時建龍說,美國巨人牌,專門給運(yùn)動員吃的。女方說,我做的牌子也是美國的,安利,知道嗎?時建龍說,知道,王姨就做這個的,聽我媽提過。女方說,你以為王姨跟我怎么認(rèn)識的,她是我發(fā)展的。時建龍停下筷子,把羽絨服脫了,剩件短袖。女方說,你干啥啊?時建龍身子探前,鎖緊雙肩,說,你摸摸。女方說,摸啥???時建龍說,胸肌。女方伸出食指戳了戳,說,邦邦硬,石頭一樣。時建龍重新把羽絨服穿好,說,我的蛋白粉非常好,畢竟是專業(yè)的。女方說,凡事多比較一下再下結(jié)論,你還是留我張名片吧。
騎車去健身房的路上,頂風(fēng)。時建龍前天剛蹲過腿,股四頭肌酸得要命,每蹬一腳都像上老虎凳。他在路燈下停車,揉腿,又掏出女方的名片,鞏由美,名字挺嘎咕?;叵胍环?,她長得其實(shí)挺好看,腿也長,穿帶根兒的皮靴比自己還高,可惜了。名片最終被隨手丟進(jìn)風(fēng)里。
年關(guān)臨近,健身房罕有人來,兩排器械多賦閑。時建龍進(jìn)來時,李戈正在杠鈴架下蹲腿,光膀子扛杠鈴,雙腳與肩同寬,挺胸,收腹,撅屁股,每下蹲一次,面目就更猙獰,雙膝狂抖著。杠鈴架高兩米,寬一米二,李戈在架前齜牙咧嘴的模樣,莫名令時建龍想起孤身殺至城門下的阿克琉斯。時建龍走近才注意到,架旁還站著一個男人,生面孔,跟自己歲數(shù)差不多,不是看熱鬧的,他正在指導(dǎo)李戈。生面孔在旁打氣,再整一個!李戈告饒,整不了!哎我噻!生面孔提高音量,整!最后一下沖刺,李戈還是半途泄氣,攻城宣告失敗。生面孔嘆氣,其實(shí)還能整。
李戈抖著雙腿跟時建龍打招呼,來了,哥。時建龍應(yīng)了一聲,脫下羽絨服,搭在龍門架一角,短袖胸口印著“省運(yùn)動系首屆教職工田徑比賽”,站在生面孔跟前,說,沒見過你。生面孔說,第二回來,家剛搬到附近。時建龍說,辦證了?生面孔說,找人辦的,家里有親戚在運(yùn)動系。時建龍說,難怪,外邊人不讓進(jìn)。生面孔說,你是運(yùn)動系的?時建龍說,不然呢?李戈覺出氣氛不對,打岔說,龍哥,你今天咋來晚了?時建龍說,剛才忙點(diǎn)兒事。兩人對話間,生面孔溜達(dá)著自己繞遠(yuǎn)了。時建龍目測他的背影,一米七五上下,輪廓還湊合,脖子細(xì)長,斜方肌太薄,走起路腦袋晃晃悠悠,不莊重。
李戈說,人不錯。時建龍說,就怕好人干壞事,我的腰咋傷的?不懂裝懂的人給教壞的。昨天剛蹲完腿,今天還蹲,不怕瘸啊?李戈說,你這不是來晚了嘛,我瞎整倆。時建龍說,歘空還認(rèn)個新師傅。李戈說,沒有。時建龍說,剛才是他讓你多加了20吧?對你水平超負(fù)荷了。李戈說,感覺還行啊。時建龍說,輕重不對,啥都不對。李戈說,哥,你咋還較上真兒了。
訓(xùn)練提前結(jié)束。時建龍心有不快,拉著李戈吃晚飯。還是清真,回頭館。李戈說,回頭油大,你說的不讓吃。時建龍說,不點(diǎn)回頭,他家燉肉也不錯。李戈說,哥,燉肉都要吃吐了,還不許吃主食,吃燉肉不配大米飯,等于脫了衣服不讓摸,憋啊。時建龍說,減脂期間,碳水?dāng)z入必須嚴(yán)控,開春就打比賽了,不能功虧一簣。李戈說,哥,其實(shí)我不一定非要參賽。時建龍說,第一次,緊張也很正常,重在參與,成績都是慢慢進(jìn)步。李戈說,今天我爸告訴我,事兒辦成了,我能進(jìn)運(yùn)動系了,保衛(wèi)科。時建龍眨眨眼,眼瞅著燉肉端上來,一人一大碗,香菜落得均勻。
李戈說,哥?時建龍說,正式工嗎?李戈說,合同工先進(jìn)去,一年后給轉(zhuǎn)正。時建龍說,那也行。李戈說,我求過我爸,讓他幫你也問問,但他力度有限,這次只能辦進(jìn)去一個,等開春我再叫他努努力。時建龍說,心領(lǐng)了。戈子,我?guī)愣嚅L時間了?李戈說,小一年了。時建龍說,有收獲嗎?李戈說,收獲太大了,以前體弱多病,從小在院兒里挨打,就現(xiàn)在這身塊兒,誰想動我都得先合計(jì)合計(jì),更別說我去游泳館,小姑娘齊刷回頭了。哥,我其實(shí)一直沒找到機(jī)會感謝你,今天話趕到這兒了,咱倆喝兩杯吧,破個戒。
時建龍點(diǎn)點(diǎn)頭。李戈喊來兩瓶啤酒,先給時建龍滿上。李戈舉杯,說,哥,我敬你。時建龍?zhí)謱⒈芯茷⒃诘厣?,說,今天是我爸忌日,十四年了。李戈說,真快啊。說罷也拿杯中酒澆地,說,敬我大爺。時建龍抓過酒瓶,一口吹干。李戈說,慢點(diǎn)兒。時建龍脫掉羽絨服,說,我有個絕技,從來沒展示過。李戈說,啥絕技?時建龍曲起右肘,收緊腋窩,把空酒瓶夾在肱二頭肌與小臂間,說,我能給這酒瓶子夾碎,你信嗎?李戈想攔,說,哥,多了。時建龍說,就問你信不信?李戈說,我信。時建龍說,還是不信,你看好了。
三
“……中心拱門高36.6米,寬14.6米。兩面門墩的墻壁上,分別有四組主題浮雕:出征、勝利、抵抗、和平。雕刻技藝完美展現(xiàn)了帝國風(fēng)格的藝術(shù)結(jié)晶,人物造型活靈活現(xiàn),整體氣勢磅礴。當(dāng)你緩步從門內(nèi)穿過,耳畔仿佛能聽到百年前的英雄們高奏著凱歌,巴黎萬人空巷,只為迎接你。人群之中,有你的父母、愛人、孩子。那不只是一道勝利之門,更是一道生命之門……”
——《環(huán)球旅游小覽》1999年三月刊下期
時建龍的肱二頭肌一半被割斷,手術(shù)做了五個小時,取出四塊玻璃碴子,縫了三十六針。大夫說,全養(yǎng)好至少四個月,訓(xùn)練就別想了,重物都不能提。母親哭了好幾場,年沒過好。時建龍?jiān)诩乙恢逼教傻酱竽瓿跞刻煜挛缡忠?,換左手還不太習(xí)慣,中間有一次沒鎖門,因?yàn)槟赣H外出了。初四趕制了一篇專欄,還是左手敲鍵盤,奇慢無比。初五要去醫(yī)院換藥,時建龍才終于邁出門。
換完藥出來,突然就餓了,他不愿意回家吃,想找個飯館解決。溜達(dá)了兩條馬路,鞭炮聲沒斷過,破五,沒有一家開門。眼看再走三站到家了,終于碰到家小飯館開著,時建龍走進(jìn)去,沒客。老板說,吃點(diǎn)啥?時建龍坐下,看著菜單,說,燒茄子,溜肉段。老板說,那不如直接點(diǎn)個肉段燒茄子,都有了。時建龍說,不夠我吃,就單點(diǎn),茄子跟肉段都多過一遍油,大油。老板說,妥了。時建龍說,來碗大米飯。老板說,sorry了,大米年前剛用光,送米的初七才上班,你來碗面條吧。時建龍說,燒茄子,肉段,必須得配大米飯,否則就是犯罪,你給我想想辦法。老板說,沒辦法,不行你就換一家。
時建龍有點(diǎn)兒來氣,手機(jī)在這時候響了。時建龍接電話,是個女的,上來就問,干啥呢?時建龍說,你誰???女的說,你沒存我號???時建龍反應(yīng)了一下,說,鞏由美?
鞏由美帶來了兩盒大米飯,不銹鋼飯盒裝的,壓得滿滿登登。鞏由美說,怕你不夠吃。時建龍說,這事兒丟人。鞏由美說,理解,有時候上來那勁兒貪那口,吃不上就抓心撓肝,不嫌燒茄子油大了?時建龍說,訓(xùn)練停了,無所謂了,你也吃點(diǎn)兒。鞏由美說,剛在家吃完餃子,我姐包的。時建龍說,親姐?鞏由美,對,我家就姐倆兒,咱家不在沈陽,本溪的。時建龍說,過年沒回本溪?鞏由美說,爸媽沒得早,就在這邊過了,我姐離婚,帶著我外甥。時建龍說,也挺不容易。鞏由美說,我記得你不是左撇子啊?時建龍說,右手受傷了。說罷脫掉羽絨服,里面還是那件短袖,右臂纏著幾圈兒嶄新的繃帶,視覺上比左臂粗。鞏由美說,像敢死隊(duì)袖標(biāo),咋整的?時建龍說,這事兒更丟人,不說了。鞏由美說,你這件短袖有啥來頭?時建龍說,我爸留下的,他以前是省運(yùn)動系的足球教練,教小孩踢球,喝大酒,我高三那年肝癌死的。年輕時候自己也是球員,沒踢出來,后來盤算培養(yǎng)我,我不是那塊料,長身體那兩年天天練盤帶,個頭兒還給耽誤了。
鞏由美說,選擇搞健美了。時建龍說,從小到大在運(yùn)動系的家屬樓長大,身邊都是搞體育的,以為這輩子就在運(yùn)動系過了,不喝大酒的話,應(yīng)該比我爸活得長。我爸死得著急,不然還有門路。他死以后,運(yùn)動系被體院收了,算中專,新領(lǐng)導(dǎo)上來,不許接班了,門檻兒又提高,想進(jìn)單位必須有體育特長,資格證和獎項(xiàng)都能加分,我練過別的幾樣都不行,后來被人帶進(jìn)健身房,才知道搞健美也是條路。鞏由美說,想得挺明白。時建龍說,本來還指望開春比賽拿個前三名,完蛋操了。
鞏由美說,沒事兒,你還會寫文章。時建龍說,那就是個愛好,吃飯指不上,我媽說,人還是得有個正經(jīng)單位。鞏由美說,這話傷人了。時建龍說,想多了,沒那意思。鞏由美說,話沒錯,但兩說,對女人,有個正經(jīng)歸宿更重要。時建龍說,同意。鞏由美說,我比你大一歲,王姨跟你提過嗎?時建龍說,真沒提。鞏由美說,嫌棄嗎?時建龍說,沒所謂。鞏由美說,男人嘴上都這么說。時建龍說,人家都說,女大男小好。鞏由美說,其實(shí)女大男也大,才好。哈哈。時建龍說,咋說?鞏由美說,我說那方面。時建龍才反應(yīng)過來,說,怎么嘮著還下道兒了。鞏由美說,我發(fā)現(xiàn)你不太禁逗。時建龍說,是真沒想到能跟你見第二次。
話聊僵了。時建龍悶頭把兩盒米飯全干掉。還是鞏由美提議喝兩杯,時建龍沒再扭捏。幾杯下肚,鞏由美說,我覺得你這傷要想長肉快,更得多吃蛋白粉,想試試我的嗎?時建龍說,多錢啊?鞏由美說,算了,第一桶當(dāng)我請你,吃好了再回來買。時建龍說,那多不好意思。鞏由美說,上我家拿去吧,省得再單獨(dú)跑,離得近,我姐帶孩子出門玩兒了。
四
那次跟鞏由美做,只用過一個姿勢,男站女懸空。鞏由美的臀被單手托起,雙腿環(huán)繞時建龍的腰,似樹袋熊一樣蹭著上下,可惜還沒爬到頂,樹就枯了,三分鐘沒滿。鞏由美安慰說,我猜你單手就夠勁抱我,肌肉沒白練,是緊張了。時建龍沒聽見,他正努力憋勁想試第二次,低頭卻只見樹苗。
時建龍反思自己的表現(xiàn),不該出這問題,肱二頭肌牽連不到海綿體。想不通,主要還是覺得對不起鞏由美,非買下三桶蛋白粉帶走。出門前,鞏由美笑著說,咋感覺自己像出來賣的呢,你不會等到三桶都吃完再來找我吧?時建龍說,不至于。鞏由美說,今天沒少消耗蛋白質(zhì),到家補(bǔ)兩勺。
母親問起過一次,跟王姨介紹那個人聊得如何,時建龍撒謊說,沒有后續(xù)。本來年后母親又從多種渠道給安排了幾次相親,時建龍都找借口躲掉了。天氣漸暖之際,時建龍去醫(yī)院拆線了,母親竟也不再提相親的事,原來是動遷的消息下來了,這回確鑿。母親的精氣神一天賽一天,甚至是亢奮,日日拉著一幫老鄰居,都是運(yùn)動系的家屬,去拆遷辦堵門,逼問一平米還能給漲多少。白天,只剩時建龍獨(dú)自在家,黃網(wǎng)登得更勤了,但主要目的不是釋放,而是研究,他想測試自己盯著金發(fā)女人們的圖片還有沒有反應(yīng),結(jié)論是沒有,換成日本的,審美親近些,還是不起作用。時建龍意識到,這件事嚴(yán)重了。
中間某天,鞏由美來過一個電話,邀時建龍去她家里吃餃子。時建龍?jiān)陔娫捓飭枺憬愀⒆釉趩??鞏由美說,當(dāng)然不在,我自己包的,韭菜雞蛋。時建龍猶豫了幾秒,說,今天算了,有點(diǎn)兒私事。鞏由美說,你有負(fù)擔(dān)了,來了也不用買東西,我不干那個了。時建龍說,為啥不干了?鞏由美說,下次見面再說吧,餃子我自己吃了,拜拜。
時建龍回避鞏由美,是計(jì)劃好去三好街找體委。他跟體委要了十張黃片,五張歐美,五張日本,他想再試驗(yàn)一次,是不是動態(tài)的比靜態(tài)的管用。體委說,還是你身體好啊,這些夠使一陣了。時建龍說,回家蹦操了嗎?體委說,蹦了,馬華起得太早了,我也跟著早起,蹦完就餓,早飯吃得比以前還多,一禮拜后上秤,胖出五斤,媽的。時建龍說,我是問你身體咋樣了。體委說,我還真去北陵男科查了,說沒啥毛病,是心理有問題,我心理能有啥問題?哈哈。
回到家,時建龍迅速把盤插進(jìn)電腦主機(jī),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顯示屏。畫質(zhì)不行,還總卡,聲音跟口型都對不上。時建龍緊張感受著下身的反應(yīng),連換三張盤,仍舊毫無動靜。時建龍的腦子亂了,從此他就要擔(dān)心三件事了,千年蟲,肱二頭肌,海綿體。恰逢此時,母親突然開門進(jìn)家,時建龍晃了個神兒才回過頭,母親的目光正無處閃避。
母親關(guān)在自己屋里哭,時建龍敲了兩下門,進(jìn)來坐在床邊,想等母親先開口。母親抹了抹淚,說,小龍啊,你要是有啥想不開的,就跟媽說,媽是過來人,都能理解。時建龍沉默。母親說,對象你要是不愿意找,媽不逼你。時建龍仍無聲。母親說,今天拆遷辦回信兒了,每平米再漲五百,咱這塊位置好,一平三千八,不少了,我本來想等款到手,再添點(diǎn)錢,換個大房子,寫你名。時建龍說,不用。母親說,只要你結(jié)婚那天,還愿意帶我過就行,你要不愿意,我就搬出去租房子。時建龍說,媽,我跟你過,就咱倆,別哭了。母親說,小龍啊,媽老了,累,以后你自己多替自己操心,行嗎?
時建龍說,媽,你還記得當(dāng)年我爸火化的時候,我進(jìn)過煉人爐那個后屋嗎?母親說,真不記得。時建龍說,當(dāng)時你哭得太厲害了,別人一起在外面攙著你,等我爸骨灰出來。結(jié)果等了四十多分鐘,我爸還沒煉出來,有人就開始急了,我去后屋敲門想問問,里面一個老頭兒開門,穿件破爛白大褂,啥也沒說,直接領(lǐng)我進(jìn)屋了。老頭兒問我,是直系親屬嗎?我說是,兒子。老頭兒走到一個煉人爐后面,半蹲,打開一個收音機(jī)大的小鐵門,招呼我也蹲下,透過小鐵門,能看見火燒得很高,我爸成了個焦黑的人形,燒成那樣了,輪廓還是不錯,肩寬,身子長。母親說,你真的看見了?時建龍說,真的,老頭兒還把爐鉤子從小鐵門伸進(jìn)去,刨我爸的身子,一鉤子扒拉下兩塊。老頭兒說,讓你看啊,不是我干活兒慢,是你爸禁燒啊,快一小時了,形還不散,少見。我問他,確定這是我爸?老頭兒說,不能有錯,今早就你家這一爐,你要不自己試試。爐鉤子遞到我手上,當(dāng)時我都不知道咋想的,也沒猶豫,就順手鉤了一下,鉤中了我爸的三角肌,就一下,整條膀子就掉了,變成一攤黑灰。老頭兒說,還得是親兒子給面兒,你爸活著時候是個犟種吧?我心想,直到我爸死了,我也不清楚他是個啥樣人,但他不喝酒的時候脾氣更好是真的。你說呢?
時建龍講完了,天也黑了。母親說,這些你從沒給我講過。時建龍說,有段時間都忘了,最近做夢又勾起來的。媽,健美我以后不搞了。母親說,別啊,小龍。時建龍說,想搞也沒戲了。他擼袖子彎起右臂,說,你看這幾道疤,太顯眼,健美最忌諱身上有疤。凡事掌握個度,有個好身體就夠了,人不是千年蟲。母親說,啥意思啊?時建龍說,等我進(jìn)爐子那天,比我爸還耐燒,就算成功。母親說,小龍,別說這話,媽害怕。時建龍說,媽,你不用怕,你有我呢。我不用別人。還有,說了你可能不信,剛才不是我,是電腦出毛病了,千年蟲搞的。
母親不說話。時建龍說,真的,電腦壞了,反正也用不了了,我想給退回去,退的錢我想先拿著,出國旅旅游,法國,意大利,都去看看,等回來再想辦法把錢還你,行嗎?母親說,去吧,走一走挺好,不過退電腦的錢,出國可能連機(jī)票都不夠。時建龍低頭想了一下,說,那我就在國內(nèi)走走,坐慢車能省錢。母親說,也好。
五
時建龍第三次見鞏由美,三桶蛋白粉剩一桶半,再沒動過。鞏由美本來還是叫他去家里,但時建龍?zhí)嶙h改到肯德基。兩個人坐在靠窗的小桌,各自手捧一杯可樂,時建龍吃了三個雞腿堡,還沒飽。
鞏由美說,你胖了不少。時建龍說,放開吃了。鞏由美說,你那本雜志,我看了,筆名叫“阿克琉斯”那個是你吧?那期寫巴黎凱旋門。時建龍說,你咋猜的?鞏由美說,我查字?jǐn)?shù)了,988個字,你說過你寫一千字的,其他文章都長。時建龍說,在哪兒看見的?鞏由美說,在一家出國中介。時建龍說,你去干啥?鞏由美說,我要去美國了。時建龍說,美國大了,哪個城市?鞏由美說,底特律,我姐給我介紹了個男的,是她自己的小學(xué)同學(xué),比我大幾歲,離婚,在美國混得還可以,自己有個裝修隊(duì)。時建龍說,人你見過嗎?鞏由美說,在本溪的鄰居,打小就暗戀我,全院兒都知道。時建龍說,你還挺有魅力。鞏由美說,現(xiàn)在老了唄。時建龍說,也不耽誤。
鞏由美說,我跟你說個秘密啊。時建龍說,聽著呢。鞏由美說,那次你去我家,其實(shí)我是挺想跟你好的,但咋說也不能讓我先開口,你是男的,可是你一直也沒動作,我就把念頭給掐死了。時建龍說,是嗎。鞏由美說,你還是不信。時建龍說,我信。鞏由美說,我就想說,我真不是那么隨便的人,你懂吧?
時建龍吃完第四個漢堡,吸了一口可樂,說,那我也跟你說個秘密。鞏由美正襟危坐,說,好。時建龍說,你知道我咋能把啤酒瓶子夾碎的嗎?鞏由美說,有技巧?時建龍將空紙杯夾在肘間,又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小鑰匙鏈,銀色金屬制,菱形,單面帶尖,把尖朝上墊在肱二頭肌與紙杯中間,模擬著當(dāng)初那個令自己受傷的動作,說,沒技巧,我玩兒賴了。
告別之際,鞏由美主動給了時建龍一個擁抱。時建龍有些不習(xí)慣,拍了拍,送鞏由美上了出租車。全天第一件事完成了,時建龍還給自己安排了另兩件事,春暖花開,忙碌起來。第二件事,時建龍要去找體委收退電腦的錢。上次打車把電腦運(yùn)回去的時候,體委忘帶錢包了,說好退六千,比市面上收二手電腦的又多給五百。
騎車去三好街的路上,時建龍突然想出下期雜志該寫哪里了,美國還沒寫過,應(yīng)該從紐約跟芝加哥開始。想著想著就到地方了,體委正趴在自己柜臺的電腦上打游戲,仙劍奇?zhèn)b傳,一個男的跟三個女人談戀愛,難免沉迷。體委說,你要是因?yàn)槿卞X,可以跟我開口,賣屁電腦呢,不值。時建龍說,下個月我要出門旅游,路線都定好了,等回來再請你喝酒。體委說,我這現(xiàn)在連馬華蹦操的盤都有了,再也不用跟中央臺一起早起,隨時隨地,想蹦就蹦。
第三件事,是掉頭去健身房為李戈慶功。身上揣著六千塊錢,時建龍騎得有些慢了。
華新杯健美先生大賽,已經(jīng)在兩天前落幕,李戈獲得了業(yè)余組65公斤級第三名。時建龍自從受傷,再也沒去過健身房。前天晚上接到李戈電話,時建龍還在猶豫,不是因?yàn)榧刀剩皇撬麤]有心情再走進(jìn)健身房,那里已經(jīng)不屬于他了。
沒想到當(dāng)他再次踏入健身房的一刻,迎來的卻是久違的擁戴。十多個男人,有老有少,都尊稱自己一聲“龍哥”,這里面有四五個他都帶過,真正出成績的,就只有喊得最大聲的李戈。那個生面孔也在,兩個月過去,也算是運(yùn)動系家屬的一分子了。氣氛挺不錯。時建龍笑了,這又看見健身房的東南拐角處,平添了一張折疊桌,桌上堆滿啤酒、飲料、兩盤柑橘,還有一袋旺旺大禮包。樣樣都是胖人的。
時建龍主動握起李戈的手,說,祝賀你,戈子。李戈也用力握著手,說,哥,感激你啊。時建龍指著桌上的飲食說,也別太放肆了,還得堅(jiān)持下去。李戈說,放心吧,就今天例個外。我在運(yùn)動系不用干保安了,教員資格夠了。時建龍說,替你高興。生面孔也走上前來,對時建龍說,龍哥,還是你教得好,服了。時建龍又笑了,但沒說話。
所有人圍在桌旁說笑的一幕,令時建龍有些感動,又突然想要遠(yuǎn)離人群。他獨(dú)自緩緩踱步來到杠鈴架前 ,杠鈴的桿心向上弧,時建龍數(shù)了數(shù)片重,一共140,不輕,撅的。臥推能到這個水平,那群人中也就不到兩個,是誰呢?他自己的保守重量也是140,剛好是以前體重的兩倍,現(xiàn)在胖了。極限是150,再高手,也不敢輕易推自身體重的2.2倍以上。時建龍下意識地脫掉羽絨服,只著短袖躺到臥推凳上,向上躥躥,雙目連線與杠鈴對齊,兩手開握,深吸一口氣——
起!一個!
起!兩個!
起!三個!
——保守重量,三個結(jié)束。盡管受傷的肱二頭肌痛感明顯,但這么久沒練,實(shí)力尚在,時建龍心中一陣狂喜,幾乎蹦著起身,毫不遲疑地又揀起兩片5,杠鈴片穿進(jìn)桿子的動作,狀如男女之事,不止是體委說口中的合適,根本是嚴(yán)絲合縫!時建龍?jiān)俅翁上隆?/p>
起!一個!
起!兩個!
——極限150!兩個到頭兒了。這次時建龍平靜許多,躺著長吐一口氣,心中遺憾著那幫人誰也沒看見,拐角處視線有遮擋。肱二頭肌疼得更厲害了,剛剛第二下,跟當(dāng)初被玻璃碴子劃破的瞬間有同感,不太妙,但時建龍?jiān)谀且凰查g想開新的問題,阿克琉斯怎么能像李戈呢?明明是自己!阿克琉斯之肱二頭肌,命定之殤。時建龍站起身,喘著粗氣注視著面前的杠鈴架,似一道窄門,正在朝遠(yuǎn)景后移,非但沒小,反而越遠(yuǎn)越雄偉,大概是缺氧眼花了——凱旋門又能比這壯觀多少呢?未必見得。
時建龍?jiān)俅瘟嗥饍善?,莊重地穿進(jìn)杠鈴,桿子又撅高了些微。160,新的紀(jì)錄。躺下,吸氣,握緊——起!——尚未推至頂點(diǎn),肱二頭肌已似從內(nèi)部被燒著,整條右臂有如被折斷,整個身體被拆散,僅此而已了嗎?時建龍問自己。
他的眼前一陣發(fā)黑,在杠鈴有意識般地自由落體之際,那團(tuán)黑色逐漸變幻出了形狀,似一條螞蟥,二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跟時建龍認(rèn)識。時建龍對它有話想說,卻毫無氣力,他想借腰力重新將整個身體頂起,舊傷卻在此刻復(fù)發(fā),豎脊肌疑被扯斷。此時,那條螞蟥再次幻化,這次成了人形,時建龍猜,那應(yīng)該是父親,爐火中燃之不盡的男人。半秒鐘后,有個聲音在時建龍的耳膜中響起,那是從自己胸腔傳來的一記脆響,與此同時,他又感到下身有一股溫?zé)嵊可?,滿溢,整個人被這種舒適四面包圍,似極了被那雙長腿環(huán)繞的瞬間。
杠鈴在時建龍的胸骨著陸,呼吸被截。大大小小的杠鈴片,滾落在地,巨響引來的第一個人是李戈,他從拐角跑向杠鈴架那一刻,第一眼看到的是時建龍鼓鼓囊囊的褲襠,一株小樹正在他的兩腿中間勃然生長,仿佛要沖破一切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