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蛐蛐
(一)
那年夏季異常干燥,就連偶爾吹過的風(fēng)里都帶著炙熟的味道,凝重的擠壓著寥廓田野里的高粱,穗子蔫蔫的,片片葉子垂著鳳目楞楞著盯著地上,硬實(shí)的土地上到處是縱橫的皸裂,連成了一個碩大的網(wǎng)節(jié),將沈四的心網(wǎng)得牢牢的。
記憶里的故鄉(xiāng)每年到了夏末秋初的季節(jié)就是蟲季,那時最高興的人就是象我這樣的孩子,我們沒日沒夜的出沒在高粱地里,胡亂翻動草堆和石塊,不時有蛐蛐受驚跳出,然后一群孩子翹著屁股爬滾在泥地里追逐,最前面的小心將蛐蛐捂在掌心下,蜷起的手掌下有撲騰撲騰的撞擊,有時候還會被嚙咬一口,有稀微的痛感,孩子們會夸張的大叫,等蛐蛐平靜了,小心的用手指貼著地皮連著枯草和泥土一起將蛐蛐攏在手心里,順著手指的縫隙向里面睨,如果是二尾的就發(fā)出一聲高興的大叫,是三尾的放了或者干脆拍死了事,傍晚時孩子們拿著瓦罐,里面是新捉的蛐蛐,圍在一起角斗,每天都產(chǎn)生一個大王,獲勝者是大家羨慕的對象。每年這個季節(jié)也會冒出了一些捕蛐蛐的大人,日夜在高粱地里泡著,夜里燃著油燈或者蠟燭,手持著蔑編的捕蟲罩,忍著蚊群的追咬,這些人不是為了玩,而是為了謀生。在捕蟲者里我們那里將他們分成兩大類,大多數(shù)人主要是在白天在田地里捕蟲,每一寸每一寸的挖掘著土地,不管大小蟋蟀和雌雄一律捕捉,玩蟲的人稱呼那些捕蛐蛐為生計(jì)的人叫撬子手。白馬縣的沈四是周邊縣城里有名的趟子手,有一年的蟲季他一個白天就捕捉了近六百條胚子蟲,縣里的撬子手們都叫他白馬捕快。
象沈四這樣的撬子手光白馬縣就有幾百號,都是晚上睡足了起個大早,天剛放亮就出門,擇一處蟲鳴聲最集中的地方窩著等天亮,放光后立即下田,開始一天的勞作。傍晚前他們會提著一大堆蘆葦管,灌著當(dāng)天的收獲去翠屏鎮(zhèn)的蟲市,到那里時,已經(jīng)是人聲鼎沸了,云集著從各地趕來的蟲販子,那些游走在賣蟲中的販子們悠閑的晃蕩著,不時停下腳步,彎腰從撬子手們的蘆葦管里隨意倒出幾個蟋蟀來看看大小,遇上大小合意的,就全部收購了,交易是以個數(shù)來計(jì)算的,不論大小,一文錢十條,統(tǒng)收打悶包。
真正收蟲的行家是不會來翠屏鎮(zhèn)這樣的蟲市的,他們都去魯家大院,魯家大院名為大院,其實(shí)是個很大的空砰。來這里賣蟲的人被稱為守更的,這些人是捕蟲道里的好手,子夜才出門,在四處的田野里晃蕩,耳朵都特別毒,一聽見蟲的叫聲或者彈琴聲,就知道是大是小,是青是黃,一般的蛐蛐他們是不屑下手的,但是只要他們一起蟲,出土的必然是足碼的大家伙。
在魯家大院賣蟲的價錢和在翠屏鎮(zhèn)有著天壤之別,去年黃家村的黃阿九的一條四斟八點(diǎn)的烏背青麻頭,就被一個從北平來的蟲家用二百個大洋給收購了,二百個大洋啊,全是白花花的袁大頭,沉甸甸的,一頭牛的價錢呢,沈四做夢都想有一頭黃牛,那是村西的白老頭給她三丫頭開出的聘金。沒有一頭鍵子牛來換,誰都別想動他的閨女。
(二)
沈四已守侯了一周了,這片田在半山坳里,是片野生的高粱田,無人照理,稀稀拉拉雜亂歪著幾株又短又矮的野高梁。沈四去年就來過這里,蟲勢很旺,一個白天出土了近三百條,全是二斟八九以上的大家伙,蟲色又正,剛來翠屏的蟲市,馬上被兩個從山東濟(jì)南來的蟲販子瞅上了,也沒有多費(fèi)周折,粗粗驗(yàn)了二三條全部統(tǒng)收了。
沈四今年九月初才來到了這里,這里地勢背陽,經(jīng)驗(yàn)告訴他這里的蟲出土得晚。他今年來到這里卻發(fā)現(xiàn)異常的安靜,老大的一片田地,竟然沒有一聲蟲鳴聲。沈四四處看了看,地很平整,沒有被其他撬子手先光顧過的跡象,隨手翻了翻腳下的土苛,幾只肥大的三尾慌張的蹦出來四處亂竄。突然想起小時候聽老一輩捕蟲者閑扯的時提及,百秋一遇的蟲王出現(xiàn)的時候、周圍三里之內(nèi)所有的二尾雄蟲都聞風(fēng)而避。莫不是自己遇上百年才現(xiàn)一次真身的蟲王了,沈四的心突然劇烈的抖動了起來。
守在這里直到第三天,才候到了它的第一鳴叫聲,之前他幾乎就要放棄了。那是白露前三天,捕蟲有行話“白露三朝出將軍”真正的三秋將才出土的日子往往就是在這三天里面。子夜剛過,等的有點(diǎn)麻木的沈四突然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了一聲蛐蛐的鳴叫聲,不是很響亮,但卻是沉穩(wěn)有力。最初沈四以為是自己的妄覺,這幾天他時常將風(fēng)聲,講話聲全誤認(rèn)作是蛐蛐的叫聲,但半個時辰后同樣的蛐蛐叫聲象是要驗(yàn)證些什么又一次傳進(jìn)他的耳里,沈四猛一激靈,一股力氣從他的身子里快速的被空氣抽走,象是漏氣的皮球。癟癟的,立時便虛脫了。
它叫得極少,每天只鳴叫一兩次,而且都很短促,一兩聲后曳然而頓,似乎察覺到沈四存在,小心周旋著,讓沈四的神經(jīng)一直象弓弦那樣繃著緊緊的,又象是在刻意的戲弄,每次都是在疲倦到至點(diǎn)時,一聲清呤換回他的清醒。
今天是九月八日,節(jié)令上叫白露,是捕蟲季節(jié)的最后一晚。露水一出,蟋蟀的牙齒就酥軟了,再厲害的蟲出土也是廢物。
天開始變得涼爽了,沈四在夕陽還在留戀時就準(zhǔn)備完一切的裝備,推開自家的木門。門外三三兩兩的撬子手正從翠屏往家里回來。余輝印在每張得意非凡的臉上,有幾個哼著小調(diào),手拎著剛酤來的燒酒,酒水在土罐里蕩漾著,不時將香味送到沈四的鼻子里。沈四扭轉(zhuǎn)身子,又仔細(xì)檢查了一遍自己的家伙,油燈,蟲網(wǎng),竹筒,撬棒,細(xì)蔑片一樣也不缺了,他用力狠狠拍上門閂,門很響亮的回應(yīng)著,他昂起頭顱,大步的走出村子,背后一片火燒了的云鑲著金色的邊框在山的半腰浮懸著。
?。ㄈ?
這片田西南角,有兩堆壘起的卵石堆,是沈四昨晚留下的記號,這是他上次聽到它叫的地方,就在兩堆石塊之間那不大的地方。沈四耐心的縮小著包圍圈,慢慢接近,他覺得那蛐蛐興許就在身邊的一個旮旯里偷窺自己。他小心躡足行走,刻意避開石塊,垂倒的稈子,怕些須的聲響使它受驚逃逸,連呼吸也凝住了納吐,很慢很慢的吐氣,使他的胸口一直有塊石頭沉沉壓著。
過了子時,天色才真正墨了,沈四的心情越來越焦嘈,有股火苗在慢慢的撩著他的耐心。
“不如就地翻吧,還有半宿時間,自己加把勁,興許運(yùn)氣好的話,也能把他給搞出來”他哧的一聲化亮了洋火,一點(diǎn)弧光在周邊冗重的黑色里虛弱的掙扎了一下又熄滅了。沈四發(fā)狠般忿然將焦頭的火柴棒扔在地上,沒有任何聲響,他的手臂倒被自己虐待得隱隱些許微酸。
這時候就在前方不遠(yuǎn)處,那蛐蛐低沉的叫了聲,帶著些嘲諷的味道。聲音微微有些顫,不仔細(xì)的辯是發(fā)覺不了的。經(jīng)驗(yàn)告訴沈四,這是它想要貼鈴了,正用自己的鳴聲來招引附近的三尾,沈四又起了精神,默默的念叨:“兄弟咱們慢慢熬,看誰熬得過今宵?!?
靜靜對峙,時間擦著身子順著呼吸吐納在他的眼前緩緩的踱步,不時還扭回身子,悠閑的看看他。原先的那種焦躁的感覺又一次偷偷冒出來,渲染了他的心情。他垂下頭盯著前方的土地,眼神象根鐵釘直棱棱的插入到土地深處,挖開了厚實(shí)的土塊,土層下是縱橫的迷宮,綿延蜿蜒,沒有盡頭。
沈四猛然一凜,從胡亂的妄想中被激醒過來。抹抹了手,才發(fā)現(xiàn)手背上有些微濕,起霜了,這個念頭剛竄了個頭,沈四幾乎驚得跳起來,心砰砰的猛烈撞擊,震得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定下神來,才發(fā)現(xiàn)下雨了。
開始時雨是若有若無的,漂漂秒渺的篩在地上,高粱葉子上還有沈四的身上,只一會,便傾了下來,拌著風(fēng)勢,將高粱砸得前俯后仰的,干涸的土地吮吸著雨水,白天因日照而龜裂的裂痕快速的泯合,象潰瘍的傷口,有些白色的泡沫從土地里泛出,一個夏天的痕跡瞬時被洗得干干凈凈。
?。ㄋ模?
雨沒有絲毫想要停止的意思,沈四知道這樣的天氣,蛐蛐不再會繼續(xù)鳴叫了,連彈琴都不可能。這樣的大水誰都不會好受,他或者是它。在他被雨水淋得狼狽不堪時,它定然也是匆忙地從藏身的洞穴中倉皇出逃,試圖避開漫起的水,拖著粘著水珠的腿在尋覓一處可以藏身的石塊,或者是一片垂落在地的枯葉子。
沈四抹了抹眼瞼上的雨水,雨將他的眼睫毛浸得沉重,倒垂著扎進(jìn)眼睛,又癢又痛,難受的極。
憤憤的罵聲娘,雨聲卻淹沒了他的罵聲,找了株最茂盛的高粱下,抖抖秫秫的從內(nèi)衣里掏出洋火,才發(fā)現(xiàn)已被雨給浸濕了,弓下腰,用背部擋住雨點(diǎn),在火柴里尋找出稍微干燥的幾根,捻在一起盡力劃去,先是一縷青煙微弱的在風(fēng)里飄逝,接著火光奇跡般的閃出來,他點(diǎn)亮了帶來的油燈,攏上玻璃罩,隔著玻璃亦能感覺到其間的溫暖。
在泥濘的土地上行走,沈四不在意發(fā)出的聲響會驚動蛐蛐。泥水汲汲的在他的腳下放肆的呻呤,水圍著他的腳四處散開,每踏出一步就留下了一個灌水的小泥坑。
他只有四處翻動一切可以讓它藏身的地方,石頭下,落葉下,高粱稈子下,憑著手里嬴弱的油燈的光亮,他的希望伴隨著燈火一起閃爍。開始還是有序,慢慢的就動作變得幅度越來越大,最后就演變成完全的發(fā)泄,泥土帶著雨水在沈四的手下翻飛,越來越猛烈,四處的飛揚(yáng),濺在他的臉上,身上,又被雨水不斷的沖刷,流下班駁的一道道凌亂的痕跡。
一個黝黑的影子竄過,他的動作也隨著凝固住,定格了漫長的一秒鐘,然后他撲到在泥水里,右手的捕蟲網(wǎng)順勢向前方套去,網(wǎng)下是一只碩大的蛐蛐,因掙扎竄跳將蔑竹編制的蟲網(wǎng)震動得一陣亂顫。沈四勉強(qiáng)按耐住心里狂喜,看了看卻發(fā)現(xiàn)網(wǎng)里是只三尾的雌蛐蛐,他頹廢跌在泥水里,蟲網(wǎng)被碰翻了那只蛐蛐從網(wǎng)里爬出來,從沈四眼前爬過,他的眼神亦然隨著它的爬行在移動,木訥的,失去了生氣。
那只三尾蛐蛐在泥水里爬著,泥水粘住了它的一條大腿,它拖沓著行走,艱難的行走,是當(dāng)時沈四的心情。前面橫著一段枯萎的高粱葉,它挪到了那里,象是溺水者抓到了一根稻草,幸福的伸直身體,用另一條大腿搦去身上的泥巴。沈四竟然也跟著笑了起來,接踵而至是更頹廢的沮喪。而此時沈四奇跡般等來了它,一只強(qiáng)壯漂亮的蛐蛐,雨水的沐浴使它顯得格外鮮艷,它是從葉子的另一面爬過來,躲避在那片葉子的下面用牙齒擼自己的長須,剔完了須上的水珠,它那像鋼鞭的須筆直的挺起在空中,向四處掃描。沈四仔細(xì)的看著它,應(yīng)該是它,是只二尾的,不算大,但是透著精干。他抬起手放到自己的嘴邊,用力咬了口,疼痛驚醒了他。他再一次竄起身子,用力的罩住了它,捕蟲罩陷在了泥水里,也將它籠在了下面。
沈四躺到地上,再也沒有絲毫的力量支撐起自己太沉重的軀干,他想要睡眠,就在這泥水地里,就在這泥水浸泡的高粱田里睡去。
?。ㄎ澹?
處在蔡家大院蟲市中沈四迅速感到遄遄不安,覺得自己象誤闖入海水中的淡水魚,嗆得難受,他回憶起在翠屏蟲市的日子,翠屏比這里熱鬧多了,所有的撬子手都在那里叫嚷,站直了身體叉著腰大聲的吆喝,為的是讓自己的聲音能讓收蟲的聽見,那里的蛐蛐也人來瘋的叫的特別歡,和著人的聲音一浪浪的疊起來。這里卻是極安靜,大部分人只是老實(shí)的坐在馬扎上一聲不吭,只有幾個老牌的守更的相互寒暄,聊點(diǎn)些關(guān)于蛐蛐的典故或是些別的事,有些新人帶著阿諛圍著一旁聽,逮著機(jī)會就插上句口,據(jù)說這些老手都是懂蟲的,一眼就看出蟲的好壞,所以收蟲的都喜歡收他們手上的蛐蛐,賣的價錢也高,有收蟲的玩家走過,這些老手便主動招呼,好象和任何人都很熟悉。沈四萎縮在集市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身邊是鄰村的老捕蟲手老五,老五的身前堆著一大片青土的瓦盆,都是一色的雕著龍的,在陽光的斜照下驕傲著泛著層青暈,沈四偷偷瞥了那堆瓦盆,馬上收回了自己的眼神,他將自己跟前的破瓦盆向自己的腳下又推了推。
那天最早來看沈四的蛐蛐的是個很年輕的收蟲的,集市上人都叫他小韓爺。小韓爺是北京最有名的玩家杜二爺?shù)年P(guān)門弟子才二十來歲,雖然年輕但自小就跟著杜二爺出來闖蟲市,眼光已經(jīng)是很高了。
小韓爺經(jīng)過老五身邊時就聽到了老五的招呼:“小韓爺好?。 彼せ仡^看到了老五,印象中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關(guān)于這個人的回憶?!岸哦斀衲暝趺蠢喜灰娏?,前年蒙他老人家青眼,還收了我的一條青項(xiàng)淡黃呢”小韓爺哼了聲,晃著來到老五面前,隨手揭開一個盆蓋往里看了看,搖搖頭:“這色兒不正啊?!崩衔羼R上掩上了盆蓋,接口:“這些玩意都是唬唬那些初跑碼頭的雛的,好東西讓他們看也糟蹋了,你看看這盆如何?!崩衔鍙纳砗蟛恢裁吹胤接痔统鲆粋€蛐蛐盆來“整一色的正青白牙,您給斷斷?!毙№n爺矜持的接過了手,在陽光下眩了眩:“皮色挺不錯,胚子也好?!崩衔宀蛔〉狞c(diǎn)頭“但是底好象是嫩了點(diǎn),秋分后未必泛得出啊,泛雜了這蛐蛐就廢了?!崩衔宓哪樕幌伦泳妥兞?,窘迫的看著小韓爺,臉上尷尬得似笑非笑。沈四看了好久這時候忍不住哧的一笑,老五回過頭狠狠的瞅了他一眼,沈四象孩子那樣垂下頭。
沈四的笑聲將小韓爺引到了自己的跟前,老五也撂下了自己的攤位,跟著過來了?!靶∽樱屝№n爺看看你的玩意。有什么好東西也在太陽底下漏漏,別象孵小雞仔那樣捂著?!崩衔鍖ι蛩恼f。
沈四將自己的破瓦盆遞給了小韓爺,老五帶著鄙夷的笑容湊過了他的腦袋向盆里看,一眼看來沈四的蛐蛐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無論是頭項(xiàng)還是后檔,就是六爪還算是出色,一色的紫狨皮色,在暗黑的盆里顯得特別的濃黑。小韓爺將盆在自己的掌心里傾斜著晃了半圈,先是離著老遠(yuǎn)的瞄,然后湊近了些看,最后將腦袋貼近了盆仔細(xì)的上下打量,來回反復(fù)了四五次,他合上了盆蓋,問沈四:“這蛐蛐什么價碼。”
沈四楞了楞,用自己的袖口使勁抹抹臉上冒出的汗水,一咬牙吐出了兩個字“二百。”“什么。你再說一遍?!毙№n爺問,老五在一旁接口:“他說兩百,這小子想錢想瘋了,什么金蛐蛐?。∫獌砂賯€袁大頭。”
沈四這下算是定住了神,他故意的大聲說:“二百個大頭,少一個銅板都不賣。”聲音傳到了周邊的玩家和賣家的耳朵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這個其貌不揚(yáng)的新人,有十幾個人干脆就圍了上來。
?。?
在北京玩蟲的道上謝三爺算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去年黃九的那條烏背青麻頭就是他出了二百個大頭收購的。謝三也確是眼光毒,這只蛐蛐雖然色面純正,但是籠形卻上平平,一般老牌的玩家是輕易不會收這樣的胚子蟲的,這樣的蛐蛐出了就是將軍,不出就是文將軍,兩百大洋就全成了水漂了。在謝三前看過這蛐蛐的買家已經(jīng)有了十?dāng)?shù)位,都沒有成交,偏偏謝三一看,也沒有猶豫,就一口報(bào)出了兩百個大洋的天價,差點(diǎn)沒把黃九給嚇暈過去。
謝三也有自己的眼光,去年他賭就賭在那蛐蛐的一副牙上了,那是白底的芝麻牙,牙根漆黑,牙尖四方,象是古譜里提起的死人骨頭牙齒,據(jù)傳這種牙齒全是骨質(zhì)實(shí)心的,只一合鉗一般的蛐蛐牙立馬就廢了,除了傳說中的烏金牙,這樣的牙就是極品。謝三的確沒有走眼,這只青麻頭一上斗場就是三連勝,從開盤到結(jié)柵都是輕口重出,一口過門,從沒有合過一鉗的。利是少不了的,每場的彩金都不止二百個大洋,關(guān)鍵是名,謝三的名一下子就在京城響亮了起來,大家稱呼謝三時都不忘了在后面加上個爺字。
沈四在大聲的報(bào)出二百大洋的價碼時,謝三爺也在附近,這時他的手上正捧著條淺路的紅牙紫在看著。聽到了沈四的話他頓了一下,也沒有隨大伙一起去看,還是仔細(xì)的端量著那條紅牙紫,不緊不慢的和灘主說道著,耳朵去一直盯著沈四那里。
“這蛐蛐是不錯,就是肉身粗了,經(jīng)不起盤打。”謝三說。
灘主馬上答口:“三爺您是行家,俗話說紫不厭粗,這又不是藤花紫一路的玩意。您說這肉身粗可以說是毛病也可以說不是毛病。您要真看得上我這玩意,隨便報(bào)個價碼,玩蛐蛐這行誰不知道謝三爺童叟無欺的美譽(yù),您說什么價就什么價錢了?!?
“好,就按你說的價碼定了,完市后給我送客棧去。我再去別處逛逛?!闭f話間謝三就奔著沈四這兒來了。
小韓爺被沈四的開價說得一楞,想要還個價碼。突然發(fā)現(xiàn)四周都是看熱鬧的人,年輕人的銳氣一起來,反而羞于還價了,但是這價碼也確是高得離譜,兩百個大洋,一般的上品蟲可以收個五六十條了。錢還是小事,如果自己出了大價碼收了次貨,師父那里不好交代不說,自己在圈子里的名聲也就完了。玩蟲的都講究個名聲,這好名聲難得,這壞名聲散出去卻是朝發(fā)夕至容易的緊。
?。ㄆ撸?
謝三看到小韓的的鬢角隱隱的有些汗水滲出,禁不住心中有些稀微的快感。雖說這幾年自己在京城的道上也闖了些名望,但是和杜二爺這樣的老江湖相較猶如熒火日暉之別,那些老家伙們都不太瞧得起他這類無門無派的后起者,謝三聽說有次杜二爺和一個朋友論及京城新起的玩家,當(dāng)提到了自己時,杜二爺只是冷冷的一笑,什么話都沒有說。
杜二爺自打老佛爺還在的那代,就在京城蟲道上闖出了名頭來了。眼力尚是小道,那手芡草尤是一絕,落了下風(fēng)的蛐蛐眼瞧著將就退夾敗走,讓他指尖的那根草輕輕的一撩撥,象抽足了煙土的癮君子,比初入柵時還精神,回首就是個回馬槍,往往就是臥馬回身反敗為勝。這手上的硬家伙是不外傳的壓箱底絕技,連跟了他三十年的大徒弟都沒有學(xué)會。謝三少年時在場子里看過一個老玩家在玩草,一根抹了菜油的筷子上擱著棵溜園的黃豆,就憑著手里的一根草上下左右的撥,捻,挑,撇。那黃豆只在筷子上盤旋就掉不下來。謝三當(dāng)時看著就驚詫不已,心里歆慕的了不得,回家偷偷的練了好幾年,手底的工夫多少是有了些,但和杜二爺這樣的老玩家還是不能并論。
謝三輕聲向圍成一圈的人們說:“各位,借道,讓我也瞅瞅?!?
人群自動的閃開了道縫隙,讓著謝三走到了里面。小韓還沒有發(fā)現(xiàn)謝三,直到謝三拍了拍他的肩頭,才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在自己的身旁立著。
“小韓爺,看上什么好玩意了,借光讓我也瞧上一眼行不?”謝三說,他永遠(yuǎn)是慢騰騰的口氣,很有點(diǎn)榮辱不驚的大將風(fēng)度。
“也不算什么好玩意,就是瞅著有點(diǎn)模子,還不知道日后出不出將。三爺眼光準(zhǔn),看看值不值這價碼。”小韓回答
謝三接過手來,粗粗的瞄了一眼:“不愧是杜二爺?shù)母咦悖n爺?shù)难哿φ媸遣蝗?,這蛐蛐我看來皂衣朝靴,身上隱著層霧氣,一身披袍軒甲將軍打扮,內(nèi)在的底氣在那里擺著呢,應(yīng)是譜傳的烏云罩雪,等秋分一到斗絲那么一顯,至少是個將軍的品性,鬧不好又是條立盆底的了蟲。我看這蛐蛐兩百大頭是委屈了,在旁人看來這玩意就是個小砌蟲。在咱們這些玩蟲的眼里可是無價的寶物,至少也值個五百大頭。”
人群哇的一聲驚嘆,沈四的眼里亮得光可鑒人。小韓爺更窘了,有點(diǎn)騎在虎背上的感覺,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正遲疑間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師傅杜二爺也遠(yuǎn)遠(yuǎn)的向自己走來。
?。ò耍?
杜二爺保養(yǎng)得很好,怎么看也不象是長期闖江湖的玩家,倒象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有錢人家的老爺,手里揉著一對琥珀球發(fā)出了清脆的敲擊聲,在集市的齷齪人群中更顯得卓而不群。他走在人堆前,也不用發(fā)聲,人們就自動的散開讓出很大的一條道來,所有的人很注意的保持著距離,讓他可以舒服的站著。謝三是唯一沒有挪動身子的人,他等到杜二爺將走到了自己的身邊才微躬了下身子說:“杜老來了,大伙有幸能聽杜二爺品論這蛐蛐,這是一輩子也遇不上的好事,真是福分。”
“三爺別太過謙了,這些年可沒有我們這些老家伙玩的份了,全是三爺這樣的少壯派的天下了?!倍哦斶呎f邊接過蛐蛐盆:“我也來見識見識謝三爺說的五百個大頭才能換來的好蛐蛐?!?
小韓不知從哪里找出把高椅子來,恭順的塞到了杜二爺?shù)纳硐隆6哦敂n攏長袍的前幅,坐下身體看看沈四的蛐蛐。眼神只停留了片刻,就合上了盆蓋,嘴里吐出了兩個字:“廢蟲?!?
四周又是一陣喧嘩和騷動,沈四幾乎要沖口叫了出來,心兀的一沉。
謝三爺笑嘻嘻的向杜二爺掬手道:“討教?!?
“蛐蛐這玩意講究的是不得破相,這蛐蛐的星門下有線下垂俗稱流鼻涕,這樣的蛐蛐看著兇悍,上了場子遇上真正的兇頭卻是不堪一擊,這就是所謂的敗象。俗話說百敗有一得可取,百得有一敗可棄。這蛐蛐百樣都好,就是這星門生敗了,所以說就是個廢物而已。”杜二爺自言自語的說了一通,說完后抬眼看了謝三一眼,就又自顧自的揉起手里的琥珀球來。
人群頻頻點(diǎn)頭,沈四也沮喪看著自己的蛐蛐,覺得自己是個剛揀了個金元寶,兌換時被朝奉告知手里的元寶不過是塊黃銅。這時他聽到謝三爺大聲的說:“杜二爺既然說是廢物,這玩意也就沒有沒人會愿意收了,誰還能懷疑二爺?shù)难酃獠怀??!敝x三好象是無意中說的,但沈四覺得他的每個字都是特意對著自己在說。抬頭向謝三那里望了一眼,謝三爺?shù)难凵褚蚕蜃约哼@里掃過。
“我和你斗蛐蛐?!鄙蛩牟恢睦飦淼挠職?,大聲的對杜二爺嚷嚷。所有人都楞了片刻,然后是一片笑聲不絕,其間有謝三爺?shù)恼f話:“二爺什么人物,怎么會和你這么一個逮蛐蛐的計(jì)較,你還敢有膽懷疑二爺不成?!?
(九)
沈四咯咯的咬嚙著牙齒,從他的嘴里那幾個字一個接著一個的往外面蹦:“我要和你斗蛐蛐,有膽就和我的蛐蛐斗?!?
謝三在一旁瞪了沈四一眼,厲聲叱道:“杜二爺是誰你還不知道!京城挑著大拇指的蛐蛐玩家,想當(dāng)年二爺去上海闖碼頭,憑著手中的一根芡草,盆里一條白紫變色蟲王,橫掃上海灘各大壇子,一天連敗上將七條,那是過五關(guān)斬六將,天下英雄誰敵手,恁大個上海灘多少玩蛐蛐的好手行家就沒個敢出來應(yīng)戰(zhàn)的,那時杜二爺怕過誰了,現(xiàn)在又豈會和你這土包子計(jì)較短長?!被仡^看了眼小韓說:“小韓爺你看是不是這理。”
小韓臉漲得通紅,沖口而出:“家?guī)煯?dāng)然是不會和這樣的土包子計(jì)較,就他手里那破玩意,我?guī)煾翟趺磿矍疲皫兹占規(guī)煹昧藯l正品的玉額朱砂紫,才是百秋難遇真蟲王?!倍哦斴p輕掃了小韓一眼,小韓的話說了半拉卻吞了下去。
謝三爺接著小韓的話茬說“吆,恭喜啊,杜二爺!朱砂紫是正色名蟲,玉額子是異種佳品,兩者聚在一個蛐蛐身上,真前所未聞。謝三這斗膽代大伙求個情,二爺不管怎么受累,也得將您那寶物漏漏讓大伙一起開開眼。最好就是拿這小子的那條蛐蛐祭奠旗,一來為您那蟲王開毛鉗,樹樹蟲王的威名二來也讓大伙都長個眼識,知道真正的好蟲是什么樣的。三來也讓這小子徹底死了這條心,別以為咱京城來的爺欺負(fù)鄉(xiāng)下人不長眼力?!?
四周人群齊聲叫好,齊整的盯著杜二爺。杜二爺不緊不慢的答道:“三爺說笑了,那蛐蛐才出土,牙口還嫩著內(nèi)含著一泡水呢,這一開口豈不是壞了這玩意,您也是京城玩蛐蛐的里手,這點(diǎn)小道理還需要我給您點(diǎn)透,等這牙口長老結(jié)了,一定揣著他到場子里侯您的大駕?!?
謝三笑了笑:“您老這不是給我在下戰(zhàn)書嗎!我們晚輩怎么感接,您這是給我的臉上在飛金呢。出土的蛐蛐牙口嫩這理我也略知一二,但也瞅情況而易啊,您這是什么蛐蛐,正品的蟲王。他這玩意是您定下的廢物,一廢物遇上蟲王肯定得聞聲而避啊,怎么也傷不了您那蟲王的牙口。換句話說,如果真能在在您老的蛐蛐手下走個三個來回的蛐蛐也就不是廢物了,難道您老還有走眼的時候不成,打死了我也不信啊。”
杜二爺無話可說,揮揮手對小韓說:“去客棧把我新得的那個蛐蛐請來。”小韓應(yīng)承了聲,扭頭就走,沒幾步卻又被杜二爺喚?。骸暗鹊龋サ臅r候一并將我那根老草帶過來,別忘了是我包裹最底下藏著的那個嵌著珊瑚的盒子里。”
空氣亦加凝固了,所有人等待小韓的到來,時間不長又聽到了小韓的腳步,去時是空著雙手回來手里多了個宋代的蘇州陸墓御窯出品的直筒天落蓋古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再好的上品蛐蛐也要好的盆供養(yǎng)著它,佳品蛐蛐盆選取細(xì)膩,堿質(zhì)少的上好細(xì)土在火窯慢慢的煨出來,出來的一窯盆里,火氣太旺的舍了,火氣太弱的也不選,一窯里也就出個十來個,然后在荷花池里泡上三年,緩緩的去了窯里帶出的土氣,這樣的盆里養(yǎng)上蛐蛐透氣不蒙又天然有股荷葉的清涼,能按住好蛐蛐的斗性。
大凡上品蛐蛐和人一樣也是帶著自負(fù),偏生這蛐蛐又是好勇斗恨的主,天性就暴桀,幾日不上戰(zhàn)場便焦躁不安,不留神就毛了爪花,成了無足的廢物。
杜二爺?shù)倪@只蛐蛐盆,行家一眼就能看出是南宋年間陸鎮(zhèn)宋菜官的作品,當(dāng)年都是為賈似道的半閑堂定做的,后來賈家勢敗了才流落出一些來,得到的人無不當(dāng)作珍品給供著。
未睹那蛐蛐,光是這蛐蛐盆也足以讓在場的人窒息不已,不由得暗地里先喝了聲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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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柵隔開了兩個對峙的敵手,左側(cè)是杜二爺?shù)挠耦~朱砂紫,這蛐蛐自然是天生的好品相,頭尖出角,星門突出,六足粗壯,兩根赤龍長須時時向四周緩緩掃著,雖還是端立未動,一股殺氣已然從斗柵里溢出。此蟲一色深茄色的皮色,項(xiàng)背鋪滿朱砂,身形一閃,一片紅色耀得目眩,最妙此蟲星門眉毛間團(tuán)團(tuán)一灘白色的霧翳,平日里看著黯淡無采也是平常,一入斗柵卻泛了層華彩,透出和闐美玉般的潤脂。杜二爺隨便從小韓的手中接過了草,手腕輕抖向朱砂紫須上浮去,那蛐蛐頓時撇開水須,露出付掛黑線的塊紫紅牙,開鉗間牙飛一線正是最上佳的鉗型,這樣的蛐蛐牙齒開合必是如快剪飛快,卻是最上佳的鉗型。
謝三暗暗叫了聲好,心里暗忖,幸好老家伙沉不住氣,將這蛐蛐露了眼,若被他回去調(diào)養(yǎng)幾日,養(yǎng)足籠形,今年斗場任誰都要讓這玩意三分。好在此蟲尚嫩如經(jīng)過今日一番惡斗,雖不殘廢也是元?dú)獯髶p,再調(diào)養(yǎng)也是落下了隱患,便成不了氣候,想到這里禁不住得意浮在了臉上,猛然想到杜二就在自己的對面,立時斂了笑容,屏息靜心來看沈四的蛐蛐。
沈四的蛐蛐一入斗柵卻是副死氣騰騰的摸樣,低頭垂尾落魄潦倒。謝三心一凜尋思自己莫非竟看差了,確如謝三所論是廢物不成。屈頸瞪眼看了看那蛐蛐,卻愈加拿不準(zhǔn)了,這烏云罩雪的一路蟲原就是顯而不露的,最易走眼,所以一般蟲家少選這一路的蛐蛐。
“起草吧?!迸赃叺娜舜叽僦蛩?,沈四向謝三求助的望了望,謝三從自己的袖口里掏出竹筒擰開蓋子,從里面倒出了枝黑鼠須草來遞給沈四。沈四顫畏畏的接過,對自己的蛐蛐一牽草,那蛐蛐扭頭回避,卻引來一陣的曬笑。
謝三對著沈四笑著說:“不如我來替你攬一草吧?!鄙蛩拿Σ坏鼘⒉輦鹘o了謝三,卻象是將燙手的山芋扔給了別人般帶著快感。
謝三甩開了手,對著那蛐蛐兩肋各牽一下,然后重重的對著馬門一牽。那蛐蛐似被激怒了,對著草須就是一口,是副又短又小的黑蕎麥牙,暗淡無光。四周的人又起了陣曬笑。謝三卻是如釋重負(fù),看看杜二爺,發(fā)現(xiàn)杜二爺?shù)哪樕夏蓪铀约盒睦锏姆€(wěn)瓶就更拿捏準(zhǔn)了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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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二爺對小韓又揮了揮手,道:“換草。”
小韓不解卻順從的拿出個鑲嵌著珊瑚的彤色長盒子,一扭搭鎖,一聲清脆的機(jī)簧聲,那盒蓋自動翻開,漏出根足斤的野山人參,大家正詫異間,杜二爺掰開了那參,里面是根不起眼的芡草,原來這芡草長期就在參里捂著,用參氣養(yǎng)著它,非上大陣仗時不取出來。
別人是不知道,謝三卻是聽過老輩的人提及過,杜二爺家傳有根百年老草,是用七種草藥熬得,此草人稱九死還魂草,當(dāng)年杜二爺闖上海的碼頭時曾動用過此草,全憑著此草給他那蛐蛐蓄力,才一天內(nèi)連敗上將七條。上陣時任蛐蛐再落下風(fēng),只需不死,此草一牽死灰也是復(fù)燃,有此草護(hù)身上場自是有勝無敗,平日里杜二爺極為珍視,近十年來未動用此草,不想今日在這里現(xiàn)了身了。
謝三想:“老家伙玩命了,將壓箱底的寶物也亮出來了。今天看來這場惡戰(zhàn)是免不了?!?
杜二爺九死還魂草手中一執(zhí),象立時換了個人,旁人望去卻是年輕了十年。他開始對著自己的朱砂紫牽草,從頭到尾,自肋及腰,只是盡力的撩撥,卻不讓蛐蛐近得草來,那草在杜二的手里漸漸的和手指化為了一體,也不象是在芡草,卻象是畫師在潑墨山水,人已入了其間。那蛐蛐初時是焦躁,后轉(zhuǎn)為憤怒,最后竟然是狂態(tài)盡出變得癲狂無比。就在蛐蛐將要崩潰的那一剎那,杜二爺?shù)氖謩菀怀翆⒉菁庠隍序旭R門上一領(lǐng),那蛐蛐頓時殺氣畢顯,渾身的朱砂粒涌上血色,將斗柵印成一片紅霞。
閘一開,朱砂紫瘋狂的撲向沈四的蛐蛐,叉叉叉三個平口交夾,接著就是一記黃犬掐雞將沈四的蛐蛐摁到在斗柵角落里。沈四的蛐蛐被壓得綣成一團(tuán),掙扎著想退出口來,卻被夾了單鉗,怎么也松不了夾。六條腿一陣撲騰,才勉強(qiáng)的逃脫,退在一旁腹部不住的喘息,疲態(tài)顯露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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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額朱砂紫占了上風(fēng),頓時意氣奮發(fā),當(dāng)即在斗柵中央起翅鳴叫,聲響中帶著鏘鏘的金屬碰撞的尖銳,兩根赤龍長須不斷往四周掃描,赳赳作尋斗狀。
杜二爺手指一粘,指間粘著九死還魂草向朱砂紫點(diǎn)去。謝三心中一緊,尋思著杜二必然倚仗上風(fēng),點(diǎn)一記沖鋒草,引著朱砂紫去追擊沈四的蛐蛐。此時朱砂紫斗志旺盛,而沈四的蛐蛐剛吃了重口,正懵懂間若被順勢一沖,到是難以對付。
正神思間,杜二爺?shù)牟蒌h已領(lǐng)在朱砂紫的尾尖上,那朱砂紫被逗引著一回頭,和沈四的蛐蛐已然隔開。謝三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暗想:“幸虧這老頭顧著身份,否則這關(guān)卻真是不好過了?!?
中間人落閘將兩只蛐蛐再次隔開,對著沈四說:“下風(fēng)補(bǔ)草?!鄙蛩囊贿t疑,謝三搶先持著黑鼠須草對著蛐蛐芡開了。杜二爺向柵里一看,見謝三的草芡得極猛,每一下都鉚足了勁,偏偏沈四的蛐蛐也是兇頑的緊,雖是剛受了重口,卻無怯意,頂著謝三的鼠須草迎上便是數(shù)口重嚙,斗性比剛落柵時濃了數(shù)倍,正入了佳境。謝三的手略緩了緩,草被蛐蛐一口咬個正著,碴的一聲竟然齊根被咬斷。
謝三笑著罵:“這畜生好厲害的牙?!睋Q了枝黃狼須草,繼續(xù)逗引那蛐蛐。
杜二爺想:“這謝三到是個天生的賭徒,一般蛐蛐落了下風(fēng),草法上必然是先輕草點(diǎn)引,待蛐蛐緩了勁來,再漸漸下重草吊性。這家伙到是恁得大膽,一開始就下狠草,就這份膽識就不是一般的蟲家可擬的了??上н@樣的芡草法,只是入了霸道卻違了王道,就如《賢首楞枷經(jīng)》里所述”譬如迷人,于一聚落,惑南為北?!皡s是背離了正途,難以成大家了?!?
謝三又芡了一路草,見那蛐蛐的性越來越足,氣也緩得差不多了,才停了草。向中間示意起閘開斗。
玉額朱砂紫一腔銳氣憋了好久,見沈四的蛐蛐才現(xiàn)了身,蹂身撲將上去,欲故技重施,憑著自己的快口飛鉗,再給對手一個閃電快擊。杜二爺見狀便知不妙,朱砂紫第一口勝過于輕易,有了驕意,腳下的步伐也虛浮了,外行看來氣勢逼人,其實(shí)卻露了老大的破綻。
兩蟲接口,朱砂紫落口快,先行下手,夾住了沈四蛐蛐左邊的單鉗,剛欲發(fā)力,沈四那蛐蛐六足攤開,爪花牢牢的勾住斗柵下鋪底的黃草紙,朱砂紫急切間掀他不動,有些慌神,口略微有些松,沈四的蛐蛐合了鉗喀嚓一聲,一記噴夾將朱砂紫彈出老遠(yuǎn),直摔到斗柵對面,撞上了斗柵才落在一角,水須也翹了,左邊的赤龍長須也折了一截,剛才的驕橫頓時去了黃泉碧落,半天沒有回過勁來。
“這蟲好厲害的重口,看是絲毫沒有用力,但是發(fā)力大得駭人,正是輕口重出的斗法,看來這不起眼的小黑牙真是傳說中的烏鋼牙了?!倍哦敯蛋的钸?,心有有了些怯,仔細(xì)打量沈四那蛐蛐的星門,確實(shí)是有條細(xì)線作流鼻涕的破敗相,但是連綿著接到了牙根旁的黑門檻上,莫不是譜傳的金線吊葫蘆,心里有了這個念頭,原先的千般不好化作了萬般佳處,自己越發(fā)的沒了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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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了許久!所有的人都屏著了呼吸。等待!
任誰都已看出剛才兩個回合僅揭開了大戰(zhàn)的帷幕,誰都不能預(yù)料結(jié)局的勝敗,卻都能預(yù)知到其后的慘烈。
只緩了少刻,朱砂紫便恢復(fù)了生機(jī)。杜二爺待到它從欹著的斗柵邊動身,才柔柔的下草,如添犢一般的溫柔,僅是絲須拂過,若冰融后的初過的風(fēng)。朱砂紫有些依戀的繞著杜二爺?shù)牟荼P旋,汲取著其間的脈脈溫情。草在杜二爺?shù)氖种凶兂闪撕椭焐白蠝贤ǖ墓ぞ?,賦著靈性。只是長而綿連的輕草,和謝三疾風(fēng)般的芡草完全不同,但朱砂紫卻似悟了許多,飲清水而有醉意,禪是如此,這草法亦有道涵在內(nèi)。
又是朱砂紫主動的迎上去,但這次又和前兩次不同,步伐間虛實(shí)相間,行動里飄渺無形,似左實(shí)右,欲進(jìn)反退。
杜二點(diǎn)點(diǎn)頭,臉上浮現(xiàn)出贊許的神態(tài)。這朱砂紫確是智將,竟徹悟了自己草里賦與的教誨。
朱砂紫圍繞著沈四的蛐蛐周旋,不進(jìn)正門一步,小心保持著間距。任對手如何張鉗邀斗,也不上前交一口,只是瞅著偏門游走,伺機(jī)攻擊對手的六足和兩肋,如見對手回頭也不戀戰(zhàn),主動退卻一邊。兩只蛐蛐就這樣糾纏著,十分鐘,十五分鐘,未交一口。一邊的觀戰(zhàn)者不由嘖嘖稱奇,看了幾十年蛐蛐相斗,什么慘烈的局面都遇上過,今天的斗法卻是素未聽聞。
繞了時間一久,高下就判出來了。兩蟲雖同屬出土未久,朱砂紫便宜在先被杜二爺調(diào)養(yǎng)了數(shù)日,底氣殷足幾分,再加上九死回魂草的續(xù)力,漸漸占了上風(fēng)。趁沈四的蛐蛐轉(zhuǎn)身一慢,歘閃間竄上瞄著右側(cè)腰鼓爪就是一口,沈四的蛐蛐閃避未及,等勉強(qiáng)轉(zhuǎn)過身來,朱砂紫一擊即退,遠(yuǎn)遠(yuǎn)的避到了另一側(cè)去了,起翅鳴叫卻是上風(fēng)的姿態(tài)。
黃色的粗草紙上水跡斑斕,蛐蛐這類鳴蟲雖然是成于土中,但卻是水凝成的。沈四的蛐蛐被朱砂紫這一記偷襲,折了右側(cè)的腰鼓爪,白色的血水濺滿了斗柵,想追上朱砂紫復(fù)仇,傷了的右爪偏偏被血水粘在了草紙上,試了幾次就是脫不得身。那蛐蛐綣身作一團(tuán),將頭顱探到身體下側(cè),一發(fā)狠將還連著自己身上的傷腿生生的咬斷,血水一下子從短肢處涌出,順著他尋斗的身體前行流下了蜿蜒的一線痕跡。
有人在一旁嗟道:“奶奶的,這還是斗蛐蛐啊,分明是盤腸大戰(zhàn)??!”周圍人瞪了眼說話的人,他感到了自己發(fā)聲的不合時宜,閉了口,繼續(xù)看著兩只蛐蛐的交斗,眼神卻怎么也不舍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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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四的蛐蛐帶著累累傷痕向?qū)κ挚拷Y(jié)在空氣中的斗志逼得觀戰(zhàn)者亦不得喘息,黃色草紙上歷歷遍是戰(zhàn)役的余劫,死亡氣息默默充盈斗柵,不久便借著空氣向柵外泛觴。朱砂紫似是被對手的氣勢所撼,只是一味向后退,全沒有占上風(fēng)的摸樣。
悔意漸萌在杜二爺心里,兩只百秋難尋的名將!惜乎都還未上了真正的斗場就折在這里,雖說歷來名將如同紅顏,不許人間得見白頭,但這兩個卻是少年夭折,尚未得建業(yè),獲得冠冕,確是惜了。這念頭剛一閃回,看到對面的謝三正發(fā)著狠在瞪著斗柵里兩只蛐蛐,才頓醒這場乃是生死之局,極是脫神不得的,定念將外欲全棄了,收束了散開的心思??戳丝醋约旱尿序?,才發(fā)現(xiàn)雖偷襲得了手,但氣勢上反是弱了,不由心生奇怪,用自己的芡草順朱砂紫身體自頭至尾撫過,朱砂紫向旁一閃竟是退卻,疑惑更添了些,迎著陽光將手中的絲草舉起,才發(fā)現(xiàn)到草尖上也凝著一粒水珠,是蛐蛐的血跡。沉下頭去,細(xì)看了朱砂紫才發(fā)現(xiàn)頸皮上裂了一小塊,正向外滲著血水,想是剛才爭斗間被對手的牙尖帶到了。
這項(xiàng)是蛐蛐發(fā)力之所在,后檔,六足蓄的力量全憑這里轉(zhuǎn)移到牙端。蛐蛐頭型通常是相蟲者最重視的,頭形需高尖老明四字齊全才能入選,一般淺頭不宜入柵,但淡青一路蟲品卻有淺頭淡青這號將軍品相,所以頭形欠缺尚可補(bǔ)救,但項(xiàng)卻是萬萬馬虎不得的,皮薄,項(xiàng)緊,脫項(xiàng),繡肩,蟹眼明顯是當(dāng)然要棄的,項(xiàng)生的好無砂無毛又是棄物,以上的全配契合了又要和蛐蛐的顏色配合,青蟲陪正青項(xiàng),黃蟲配火盆底項(xiàng),每種色路唯有一兩種可以配合項(xiàng)色,稍有差次便又是不選的,所以品論蛐蛐有欠頭將軍無欠項(xiàng)將軍一說,項(xiàng)破了發(fā)力時便血流不止,縱蛐蛐的斗性再強(qiáng)牙力再猛也是枉然。
換了旁人見自己蛐蛐的項(xiàng)皮破了也只有自認(rèn)倒霉這一途,認(rèn)輸了事。但杜二爺有九死還魂的寶草在身卻是不懼,但見杜二爺從自己細(xì)長的指甲從草里撥出一縷,碾下了最長的一絲橫著接在草尖上,來回幾次輕輕在傷口上點(diǎn)染,等傷口的血水出得少了,手微微抖來,接在草尖上的斷草就垂直落下,正嵌合在傷口上,這草原就是草藥練就的,止血正是上佳之物,只停了片刻,那蛐蛐的傷口全收合了。
連續(xù)在場中鳴叫了好久,朱砂紫一掃先前的頹廢,身上的朱砂色泛得通紅,不象是紫色路的蛐蛐了,卻是射弓紅這類的色相。蛐蛐在秋分后顏色必然變色,是為秋分定色,不變就是底氣欠缺的廢物。這朱砂紫此番遭遇大敵,逢上受傷將底氣提前泄露,恰巧又有杜二爺?shù)乃幉葆t(yī)治,幾番逆合,卻在斗場上變色現(xiàn)了真身,一只龍鱗泛甲的上品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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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紫依舊原先的戰(zhàn)法,仗著自己后勁足,身子靈活,環(huán)著沈四的蛐蛐游走。沈四的蛐蛐雖兇悍,畢竟負(fù)了重傷,動作速率見緩了,雖然眼下未怎么了的,時間一久長必為朱砂紫所乘,卻是個有敗無勝的死局。
沈四急得了不得,幾次想說話中止了這局,但人卑位輕。自己雖然是蟲主卻不敢作主發(fā)話,只是連連的向謝三爺那里看去,謝三爺不去理會他,低著頭不斷重草為蛐蛐鼓勁催斗。
又是繞了好久,朱砂紫出擊的機(jī)會愈加多了,幾次都險些兒得了手,沈四的蛐蛐累得肚襠不斷的收縮,連大腿都已漸發(fā)直了,眼看著就要翹飛機(jī),蛐蛐的大腿抽經(jīng)俗稱翹飛機(jī),乃是一只蛐蛐苦斗中脫力的表現(xiàn)。
纏斗中,沈四的蛐蛐突然身形一滯,好象是被什么阻拌了下,卻把自己的左前跑爪漏給了朱砂紫,朱砂紫早就盯著牢牢的,見是機(jī)會又上了前來,一口咬住對手的前爪,卡的一聲,又廢了對手一足。欲全身而退,卻發(fā)現(xiàn)這次沈四的蛐蛐封住了自己的退路,竟然是侯在那里等著自己。
杜二爺一聲驚嘆:“不曾想這蛐蛐也是會用苦肉計(jì),可惜,可嘆!”
沈四的蛐蛐終于咬住了對手的牙,雙方都無退路,只有憑實(shí)力互角,倒是討不得半點(diǎn)巧的。
四牙膠合,先是雙方后足撐起,在空中接了個拱橋型狀,凝了好久都不見退讓,支撐不住了雙雙落下,結(jié)成了繡球,還是纏斗在一處,如此這般雙方用盡各種斗夾,死死的接在一起,好久好久仍然未見高下,倒是把觀戰(zhàn)者的心鬧得是跌宕起伏,看又不忍,不看又是不甘,卻是兩難了。
過了大約十五分鐘,沈四蛐蛐牙堅(jiān)的優(yōu)勢顯示了出來,朱砂紫的一付塊紫紅牙碎也算是上品的餓好牙了,和烏鋼牙一比較自是云泥之別。初時尚還可以較量,時間久了便不濟(jì),覺得似要被對手的牙齒給嚼爛,一心想的就是退出牙來,自己的下盤卻是虛了。
沈四的蛐蛐抓住機(jī)合,猛一發(fā)力,將朱砂紫六足騰空,以霸王舉鼎之態(tài)凌空拔了起來。鉗著對手,緩緩的在斗柵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一個背包夾將朱砂紫從自己的身后遙遙的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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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紫知道不妙,想掙脫惜六足盡落了虛處,借不得外力。這蛐蛐也恁的兇頑,發(fā)狠咬住沈四蛐蛐的牙齒任是窒痛也不松了半口,隨著對手發(fā)力,自己的身子亦然向著對手發(fā)力的方向蹬腿縱跳。正配合上沈四的蛐蛐后甩的力量,借力一抬,對手也被他帶著一起飛出了斗柵。
兩只蛐蛐夾在一起,在空中化出道優(yōu)雅的弧度一起落在斗柵外的泥土地上,驚起了須微的煙塵,煙塵落定卻見兩者的斗口才分開,相互對峙著,樣子都已是狼狽不堪。
朱砂紫剛愈合的傷口再次的迸裂,大量的血水從項(xiàng)皮上滑落,沿著身體滴在地上,被泥土一滾,結(jié)成了一個個小泥球,馬門也爛了,右齒別在了外面,不留心卻看作了獠牙。沈四那蛐蛐也好不到那里去,缺腿斷肢且不去提,頭上的長須連著須珠不知何時去了,成了盲蟲一條。
兩只蛐蛐就這樣對峙著,誰也不敢去干擾他們,整個蟲市一片靜寥。
似是有靈犀可通,片刻兩只蛐蛐同時起翅鳴叫,聲音疊在一處。如燕趙之士,慷然而嘯,到高潮處間有金戈鐵馬,放疆馳騁,偏讓人念起壯士投筆,慷慨赴戎的場面。全體觀者都不禁一頓,聽其鳴一掃平時累于生計(jì)的陰霾,接著便豪氣頓生。
一波將息,一波又起。這輪鳴叫正欲平息,兩之蛐蛐的第二輪鳴叫聲又發(fā)出,此番卻內(nèi)涵大變,聲調(diào)轉(zhuǎn)為呢喃慢語,竟是一番惺惺相惜之意,猶如廣陵絕響,脈脈不息,又如羊陸隔境,相互歆慕,和之前的叫聲另生一番境地。
緊跟著第三輪唱和再次響起,這次卻是一派蒼老悲涼的尖唳之聲。如人之將死,其聲也哀,偏偏含著失意江湖的味道,又若易水風(fēng)蕭,滿座白冠其間蕭瑟秋意凜然,讓人不忍卒聞之,一行眾人竟全部掩面。、
等聲音平息了好久,大家才勉強(qiáng)的去看地上的兩只蛐蛐,卻發(fā)現(xiàn)他們交口在一處,卻是如千年的餓鐘乳般沉默。
好久,一動也不動。誰也不愿發(fā)聲打攪他們,任著時間流逝。
(十七)
那年秋天,沈四賺到了十個大洋,是謝三爺給的。
謝三爺買下了沈四蛐蛐的尸體,十個大洋收購一只死去的蛐蛐尸體,誰也沒有料到,有人說謝三爺傻,也有人說他厲害,效法燕昭黃金臺延郭槐的故事,以后誰有好蟲還不專門給他留著。
沈四自那年后就再也不捉蛐蛐了,沒有人知道為什么,也沒有人去問過他,反正他也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沒有記得,也就不需要忘記了。
杜二爺也不來這里收蟲了,傳說中他封了盆,再也不碰蛐蛐這玩意了,我不太信,蛐蛐這玩意和抽大煙一樣,是有癮的,輕易是戒不掉的。小韓爺還能見到,但是象變了個人,謙遜有禮,見誰都客氣的很,有人說杜二爺年輕時就是這樣的,遇誰都是客客氣氣的。
謝三爺?shù)故敲磕甓紒恚鯐r是一個人,后來有了跟班,幾個人圍著他,隨時有高椅子伺候著。
那年冬天,白家的閨女出嫁了,嫁給了南邊的一個姓胡的商販。
迎娶那天,下了老大的風(fēng)雪,以后幾十年間都沒有有過這么大的風(fēng)雪,姓胡的牽著牛在前面走,后面跟著大紅的綢緞妝著的花轎,素的雪在空中飄揚(yáng)著。襯著猩猩紅的喜慶,一大群孩子在后面跟著嬉鬧,個個都顯得格外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