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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感人肺腑之作:琴師(16年前中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轉載)[已扎口]

上海寶山區(qū)印刷廠6年前 (2019-07-19)問答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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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 師

    這一帶山多坡陡,地廣村稀,除非專門去請,戲班子一般不主動進來。山外請戲班子多是數村合伙,花費不多。這塊不行。所以也很少去請。鄉(xiāng)民的藝術欣賞活動,主要就是聽道琴。

    唱道琴的全是盲人,這塊叫師傅,張師傅,王師傅。別的手藝匠人不叫師傅,如木匠叫“博士”,泥瓦匠叫“方士”,篾匠叫“羅里”。叫師傅含了很崇敬的意思,并沒有因為是盲人就小看了。師傅來了,所予的禮遇要超過手藝匠人之首的“士”,而且因為是對盲人,在照顧上就更加細心周到。對于手藝匠人的禮遇含了畏懼的成分,怕得罪了在做工時弄下手腳,使得日后諸事不吉。像房梁怪叫、瓦片落沙什么的,很嚇人。而對道琴師傅的接待就更多地出于本心,加進了本身的贊嘆和憐憫。

    其實師傅們都活得很自在很精神。兩人或幾人結伴走在山道或田坎上,前頭那人手里的竹杖長了眼睛似的,敲著地面徑直往前走,哪里拐彎哪里過溝都不差分毫。后面的人都把手搭在前一人的肩膀上,隊伍排得很整齊。也有時最前頭是個孩子帶路,一隊人就走得飛快。鄉(xiāng)民見了,忙立住身讓道,和氣地問師傅去哪呀。師傅就笑道莫問莫問,都曉得了那塊就擠不下了。走過村子時鄉(xiāng)人一見是師傅,忙不迭地喝住黃狗黑狗,上前去請吃茶。自然一般是不去的,鄉(xiāng)人就牽著他們走過村子再送一段。有時走得勞乏或口渴了,也隨了進屋。茶后就清唱一段,起身。

    陳師傅去拜師學藝那年是八歲,送他去的是同村一個年紀很大的師傅,嗓子啞了,已經不唱了。那老人家把左手搭在他肩坎上,讓前頭走慢些。前頭是陳師傅的父親,這塊叫“爺”,爺是明眼人。陳師傅是兩歲上學走路時一跤跌到石灰溝里燒壞了眼睛的。爺娘待他很憐愛,知道他此生將要如何活下去,自小就讓他在老人家那里學了些入門的功夫。年前老人家對爺講年紀到了,該正經拜師為徒了。老人家對行當里頭情形很熟,說跟就要跟個好的,議定去拜西城廂里的宋師傅。宋師傅要物色一個天分好的關門弟子也好幾年了,老沒碰到合意的。老人家說陳師傅肯定可以,就先去跟宋師傅講過了。

    陳師傅伸出手去,剛好夠在爺腰間的布巾上。那布巾扎得很緊,兩個手指摳進去,壓得扁扁的,陳師傅的心這下才稍稍著地。爺的腰肌很硬,傍著跟樹干差不多。

    “兒子,莫要死摳,爺怕癢呢!”父親回身摸摸他的腦袋笑說道,又接著往前走。

    “小孩子心慌呢?!崩先思艺f,“莫怕莫怕,宋師傅是我?guī)煹?,總要買我?guī)追掷夏樀?。他待徒弟最寬,不會難為你的。我講過的那些規(guī)矩,你莫忘了。”

    三人邊聊邊走,第三天傍晚時就到了宋師傅家門口的那條街。老人家讓他們爺倆先讓在路邊等等,自己先去了。不久就又折回來,說可以了。

    陳師傅心怦怦直跳,牙根發(fā)抖。

    “就這個門。”老人家用竹桿敲出一個聲音,“開始吧!”

    陳師傅悶足了勁,揮起手里的竹桿使勁打門,氣壯如討債。邊打還邊叫:“開門!開門!”旁邊的住家聞聲都出來看。一會,門里頭有個聲音問:

    “誰人打門?”

    陳師傅稚聲稚氣地高嚷道:“徒弟打門!”

    里頭問:“徒弟何來?”

    陳師傅壯了膽子:“從你……祖宗……那來……”

    吱啞一聲門開了。一只手忽地一下把陳師傅拎進去,旁邊又有人上來把他的腰弄彎,竹梢子就雨點般地打在屁股上。雖早有準備,陳師傅一下子還是嚇懵了,咧嘴哭道:

    “誰個打我呀,爺?”

    聽見旁邊有人撲哧一笑。

    竹梢子其實打得很輕,撣灰似的。陳師傅心定下來,撅高了屁股。

  打完了屁股就聽一個很宏亮的聲音請同來的人到屋里坐。陳師傅心知這就是他的師傅了。他記住了這個聲音。有陣沒人來理他,他就站在那里,覺得有只手在屁股上輕輕摸了一下。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一動不敢動。后來爺就出來牽著他到一處跪下。

    “磕頭!”爺小聲說。

    他就使勁磕了三個響頭。面前有個人很響亮地笑了一串,他聽出是師傅。

    “孩子,莫慌,”師傅道,“你叫一聲我聽聽?!?/p>

    這是跟老人家練過的,他伸直脖子長叫了一聲:

    “風來――”

    這是山里人站在高處召喚風的號子,說叫一聲,風就來了。陳師傅把這一聲叫得高亢婉轉,震人臟腑。

    “好,好,”師傅又笑了一串,“我說一句話你跟我學學看:水在水溝流牛在流上頭水里浮著牛牛在流里游?!?/p>

    陳師傅凝神記住,師傅剛住聲,就朗聲復述道:“水在水溝流,牛在流上頭,水里浮著牛,牛在流里游。”

    “難為難為,”師傅連聲贊道,“好孩子,站起來讓我摸摸?!?/p>

    爺把陳師傅扶起來。一雙骨節(jié)突出的手從他頭上一路滑下,一直到腳后跟。在耳廓、鼻頭、嘴唇、喉嚨、胸脯等部位更是摸得格外仔細。摸完后巴掌一拍:“行啦,徒弟,我收下你了。明日就燒香人門!”

    第二天早上,陳師傅就知道了昨日打他屁股時在旁邊發(fā)出笑聲后來又摸了他屁股一下的,是個叫小姐的小女孩。小姐家就住在師傅隔壁,官宦人家,靜夜中每有管弦之聲溢出。小姐跟宋師傅家有緣,抱在手上時就每日吱吱呀呀的要人帶過來玩。到大了一些,每日一跳下床就過來用小屁股撞門:

    “嘿,嘿,又關死,又關死!”

    很憤怒的樣子。住街市上的道琴師傅白日里大門都不敞開,為了安寧也為了干凈。進來后就一直繞著宋師傅轉,吃飯也不走。宋師傅就抱了她坐自己腿上,跟她一起吃。院墻那邊就有人叫:

    “小姐,回來吃飯,太太叫你!”

    小姐笑著應道:“在吃呢!”

    那邊知叫不回,就不再叫。一會派個丫頭送來幾小碟菜,數量不多,卻很精致。

    宋師傅在家是吃獨灶的,專做,家人都不如他。雖這樣到底比不過官宦人家。宋師傅笑道:“你這妹子,索性寄給我了?!备懔艘粋€簡單的儀式 ,日后就管宋師傅叫親爸。兩家都寵這女孩,專為她出入的方便在院墻上打了一道小門。鑰匙就系在這女孩的脖子上。這下她更把兩家當一家過了。

    陳師傅那天很早就醒了,穿好衣服走到院予里。四周寂然無聲,空氣很清涼,小風吹過來,樹葉沙沙啦啦,聽久了很親切溫柔。陳師傅能從那葉子響動的差別里昕出是樟樹還是棗樹,袖子樹還是梧桐樹。聽了一下,他辨出這是一叢竹子,覺得很奇怪:怎么把竹子種院子里呢?在村里竹子都是長在屋后山坡上的。正想著,就覺到有人貓手貓腳地走到了身邊,他納悶是誰這樣,那人卻對著他耳朵嚇了他一聲:“嘿!”

    陳師傅一機靈,聽出是個小女孩,頑心驟起,麻利地伸長胳膊一把捏住了她身上的衣服,樂得女孩直拍巴掌:

    “嘿,嘿,貓捉老鼠,真快真快!哎喲,你揪疼我了!”

    陳師傅連忙松手,那女孩幾步跳開,站在旁邊又拍開了巴掌:

    “哦,哦,上當啰!”

    陳師傅正要循聲去捉,忽又想到什么,就蹲在原地不動了。

    女孩奇怪地靠近了些:“嘿,你怎么不動了?”

    陳師傅還是不理會。

    女孩又靠近了些:“你屁股疼,是嗎?親爸打屁股本來不重的呀?!?/p>

  陳師傅本想設計捉住她,聽了這話不由得有點感動,不好意思再占她上風。過一下他說:

    “今天我要入門了?!?/p>

    語調有點憂傷。

    想到一入門就不是孩子了,做人家的徒弟,鑄謀生的飯碗,吃苦在先,安歇在后,挨不到爺娘,心里就悶悶地想哭。

    女孩在陳師傅身邊蹲下,睜著骨碌碌的大眼在他臉上掃來掃去,像明白他的心境似的。一會她又忍不住伸出手去摸陳師傅蹲得緊緊的屁股,陳師傅不樂意了:

    “銅磕銅,鐵磕鐵,崽里不和妹子業(yè)。妹子家家的,老亂摸什么!”

    女孩不解:“屁股疼幫你摸你還不開心?”

    “不疼!”

    “不疼做要哭的樣子騙人。”

    “沒跟你講嗎?今日我要入門了!”

    “今日又不打屁股!”

    “你知道?”“我知道?!?/p>

    女孩很驕傲地昂著頭,白嫩的下巴圓鼓鼓的像個胖青蛙。

    “先要放爆竹,”女孩說,“不放那種小鞭,要放單響的大爆。先放四個,再放四個。”

    “這是走四面吃八方?!标悗煾嫡f?!昂髞砭驮趶d堂里點著六六三十六根楠木香,請出祖師爺。祖師爺是個白瓷像,平時包在紅綢子里頭?!?/p>

    “不是像,是塑?!标悗煾导m正道。

    女孩再不敢小看他,講得拘謹了:“后來就磕頭,他磕完你磕,磕個不停??耐觐^就去認祖師爺。”

    “怎么認?”

    “就是去摸祖師爺那個瓷……塑,摸以前還要在銅盆里把兩只手洗干凈?!?/p>

    “后來呢?”

    “后來親爸就要帶你唱一支道琴曲子,是‘古調'里頭的。很好聽?!?/p>

    “什么是‘古調'?”

    “連‘古調’都不懂?”小女孩樂了,又找到了驕傲的本錢。

    后來在舉行人門儀式時,雖繁瑣些,但內容大體也就是這樣。在認祖師爺時,宋師傅講了祖師爺的來歷。原來祖師爺就是在武當山上開道家一脈的張三豐張真人。張真人當年傳教布道時見百姓多愚魯不教,就生出一念,以道琴之法點化世人。其中一盲弟子深得此藝精髓,張真人就許下后世由盲人專習此藝。

    天亮時是有氣味涌出的,陳師傅小時天天都可以聞到。有點像竹葉,還有點像別的。陳師傅每天早上一聞到這氣味就翻身起床,抱了大竹帚打掃庭院,然后就到屋后對著樹林吊嗓子。吊嗓子要把聲音扯足,很吵人,所以就要對著樹林。樹林能吸附聲音,使音量降低。當地戲班子都是在樹林里頭吊嗓子,外面住戶一點也聽不見。后來路熟了,陳師傅也到樹林里頭去。外面住戶有幾日早晨不聽見陳師傅的聲音,見了宋師傅就問:

    “你么弟子怎么好幾日早上都不打鳴了?”

    久慣了,竟成為需要。

    早上陳師傅打掃院子時,掃帚聲一起,隔壁那小姐就爬起床開了間門過來。指手畫腳,告訴這里那里沒掃干凈。陳師傅說:

    “事包!”

    第二天早上就壓著掃帚,掃地時不發(fā)出聲音。那天小姐直到吃過早飯才過來,過來就橫在他面前,嘴巴撅到鼻子上:

    “你是怎么掃地的!”

    陳師傅回轉身壞笑。

    又過了幾天是個大陰天,好晚了天才亮成一面罩籮。光暗氣味也小,遠不夠把陳師傅激醒的亮度。還枕在蜜里,小姐卻用小屁股使勁撞他的房門:

    “嘿,嘿,懶貓,還睡還睡!”

    故意弄得宋師傅一家人都知道。

    開始吊嗓子時每天早上師傅都在旁指點。宋師傅說嗓子非在變聲前吊干凈不可,一變了聲嗓子就生了根,再練也好不到哪去。童子聲好是靠不住的,童子時喉嚨還沒長直,吊就是要吊直。吊直了音質才清亮,音量才宏大,音品才持久。這是懶惰不得的。

    知道該怎樣吊了,師傅就不再跟著。小姐卻做了跟屁蟲,不僅跟著,還在一邊呀呀亂叫。

    陳師傅停下,說:“像個吱吱高?!?/p>

    吱吱高是老鼠。這塊叫老鼠都不直接叫,認為直呼其名眾多的老鼠就會應聲而來。

    小姐回罵道:“那你就像個老叫貓?!?/p>

    說完才覺著不對。貓吃老鼠,自己明顯的虧了一著。忙又改口說:“不是不是,你是—”

    歪頭想了半天,卻想不出什么比吱吱高還要渺小,于是一甩頭就去唱天天唱的一支古調:

            秋霜里沒了殘陽

            云臺也飄然若蕩

            這風水好叫人想

            澀澀地走些癡郎

    跟樹林里的戲班子每天早上都碰頭,戲班子有個姓龍的年輕人見他就客氣地打招呼:“小師傅高早!”他就說:“老板高早?!毙〗憔透嬖V他有幾個男人幾個女人,梳什么頭,帶什么器具。還有一個跟小姐一般大的女孩,嗓子尖尖細細,吊起來特別好聽。她高聲一唱,陳師傅耳朵就豎得直直的。

    “她可真水秀呀!”小姐咬著嘴唇說。

    陳師傅幸災樂禍:“你比不過了吧?”.

    小姐一犟:“誰講的?”

    小姐就跑過去拉了那女孩的手,跟她站一塊。戲班子人齊聲喝彩:

    “哪里鉆出這么水秀的一個妹子?”

    “是人參精吧?”

    “跟我們小妹竟像雙胞胎?!?/p>

    自這天起,陳師傅就知道小姐是個極其漂亮的女孩了。

    龍老板要陳師傅吊了幾聲,說陳師傅嗓子根基極好,有這樣的嗓子不怕這輩子沒飯吃。又告訴他到變聲時要歇兩個月,因喉嚨里正發(fā)生變化,新鮮嬌嫩,一發(fā)聲愛充血,一充血音道就長不平,道琴師傅很多嗓音發(fā)沙,就是不通這個理。

    早飯后家人給宋師傅擺好座,用滾開水泡好一壺茶端來。說是茶,其實是中藥,金銀花,枸杞子,還有別的什么,加一點甘草。冷天還要加幾枚紅棗。宋師傅坐上首,陳師傅坐下首,開始授藝。小姐天天都拖張小竹椅來在一邊旁聽。師傅不備課,想到什么講什么,很隨意。開始多講常識,職業(yè)道德之類,再大些就講技術和曲目上的問題,邊講邊做。再到后來就多講地方掌故,參詳行當里的疑難等等。

    有一樣你要格外留心。宋師傅說。我們這行當的人多囿于屋檐罩瓦之下,庭院四壁之間,樂音就常浸了小家之氣,在世事風塵上往往差著幾成氣韻。修行到了一定份上的琴師多有此病。

    就沒化解之法么?陳師傅問。也不能說沒有。宋師傅道。不過還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的琴師再沒一個活得舒坦的。

  那又為什么?

    太難。宋師傅嘆道。太難做。能悟到這層境界的多是高琴師,年齡自不會小。上下有老幼,左右有家室,一世辛苦,不是容易,如何能拋舍得下??刹蝗プ鼍蜕岬孟??知道那果子甘美無比,手又伸不過去,那是什么滋味?知道彼岸就在那邊,渡過去就是西方凈土,卻又不能上那渡船,那又是什么滋味?

    請師傅明示。陳師傅哀求道。

    那就慢慢說與你吧,宋師傅緩緩道。其實是個故事,道琴的第一代傳人,當年祖師爺坐下那盲弟子虛水道人,苦習道琴之技多年,眾弟子皆以為凡世再無能出其右者。一日祖師爺召其諭示說:你目不能視世,耳不能覺先,此為天弱。又終年置于屋檐罩瓦之下,庭院四壁之間,此為地弱。有此二弱,樂音難免空泛。虛水道人請教化解之法。祖師爺道唯有三四年來去,八千里水陸,領略天地之空闊,感悟人世之虛實,方能有克。虛水道人領諭后下山,走遍江南山川河流,四年復上山演示。祖師爺這才允其傳世。

    這種教授方法很像私塾。一般學藝都是跟著師傅看,看到多少算多少,高興點撥一下,不高興自己去琢磨。見了這種,羨慕要死。也學些常用字,不過不多。道琴師傅會字都不多,技藝全靠口傳心授。陳師傅后來在文字上的修養(yǎng)得益于小姐的過分熱心,小姐每天從先生那長了學問在心里存不下,非一點點倒空了才能睡得著。

    有天小姐卻不急著販賣學問,使勁問他什么是“花口”,陳師傅哽哽塞塞地說不上來。小姐就說昨夜里大人都聽道琴師傅唱花口,獨讓她去睡覺。欺負小孩。

    “那你給我唱一段!”小姐說。

    “妹子家家不準聽花口的,”陳師傅說,“這是規(guī)矩?!?/p>

    小姐就嗚嗚地趴在石桌上哭。陳師傅知這哭不是真的,卻仍手忙腳亂。忽然想起一計:“有件事你肯定不信?!?/p>

    小姐馬上不哭了:“什么事?”

    “你往石桌上寫字,我一聽聲音就知你寫的是什么字?!?

    不信。不信就試。小姐拿起瓦片在石桌上咔咔咔地劃了一個字。陳師傅想了半天,說不出。小姐跳起來拍手笑他,把唱花口的事就忘了。

    最主要的一項是練器樂。樂以琴為主,琴中胡琴為長。別的還有秦琴、柳琴、箏等等,還有一樣后來沒在樂隊見過,已失傳。圓柱形,聲音穩(wěn)重干凈,伴老腔最合適。就叫“柱琴”。器里頭有鑼、鼓、镲、板等等,不光練打點子,打的位置、份量、速度、起滯也都有學問。都用熟了,就要練一心多用。開始是練兩只手各做一件事,再就雙手雙腳,到后來肩膀、胳膊肘、膝蓋都能同時各做各的事,這個也很難練。厲害的道琴師傅一個人就是一支樂隊,可以同時使用許多樣樂器。觀者無不咋舌,知道這碗飯不是隨便好吃的。

    曲目不專門教。師傅去演唱,都要跟了去,坐一邊細細地聽,死死地記。不明白之處再請教。到快要出師時,師傅總理一遍,記住多少算多少,師傅不強迫。記性各人天生,師傅不為這個著急,認定這是一種緣分。

    閑來也背一套簽語,但并不專心致志,多有游戲成分。主要是為應付鄉(xiāng)間那些精力無窮愛刨根問底的年輕后生。道琴師傅都自認是苦命人,對生活沒更高的奢望,對命就不太感興趣。簽是牙簽,不是剔牙的那種,是刻著齒口的竹片。齒口的數目、位置各代表不同的意義。那竹梢子只是用來對付未入門的野小子的,師傅管教徒弟,用的是一根栗木做的戒條,一寸寬二尺長三分厚,上面雕著些凸出來的花紋。管教弟子時,一般的錯誤打手,嚴重的錯誤則要打屁股。打屁股時要剝下褲子,由師傅按著打。一戒條下去,花紋就印到屁股上,多打幾下,屁股上就印滿了花紋,很新鮮。

    道琴師傅管教弟子跟別的行當不一樣。別的行當都是即錯即管,當時事當時解決。這行當不是,每過半月或一月,師傅就請出祖師爺像,端坐在廳堂的大靠椅上,弟子一個個走上去稟報近日功課的長進和主要的日常事件。師傅若滿意,叩個頭就可以走開。師傅若認為應該懲戒,就在案上拿了戒條,先講清是某日某事如何不對,該打手還是打屁股,后再動手。有理有據有節(jié),很講人權。打得痛,不傷身。打完也要叩頭,然后下去。最嚴重的懲罰是停課餓飯,逢到這時弟子沒有不嚇得哭的。這一行當的弟子一般都老實內向,壞也是焉壞,不易被發(fā)現。

    這都是對少年弟子。還有些是成年后眼睛壞了才來學藝的,年紀有的比師傅還大。這種不算正式弟子,叫做“勿名”,不練功,直接學記曲目,琴上湊合就行,終生沒有稱師授徒的資格。對勿名的懲戒只有一條:走人。不過走了后也有托人來賠禮道歉又回來的。壞了眼生路不多,不學這個可惜?!拔鹈币灿谐脴O漂亮的,那多是天賦使然了。不過就是科班出身的弟子,也不是都有資格授徒的。第一授徒要在四十歲之后,第二要收到一方琴師贈給的戒條。沒收到戒條就是職稱審查不夠格,不能稱師。這是種慎重的做法,跟別的行當亦不一樣。所以這一行當里頭尊師重教的氣氛非常濃,為師者也多寬厚。

    正式弟子不交學費,但要抽出一部分時間從事些手工勞動。教給一些手工勞動的技能也是授徒的內容,萬一將來嗓子不合做道琴師傅,就能用這個謀生。藝多不壓身。手工勞動是做工藝品,有用絹做的,有用麥秸桿做的,有用膠泥做的。還有用瓷土做了再搭了人家的窯去燒制的。看家傳和方便。產品一是由家人拿到市上去賣,再就是由弟子背著,隨了師傅到村落去,褡褳一打開,姑娘媳婦著魔似的緊搶,很好賣。宋師傅家后巷就是間裁縫鋪,五個銅子就可以買來一筐布頭,所以弟子的手工勞動就是縫制布玩。做布玩不太難,先用些碎布做芯,再根據需要的造型用布條纏緊,然后再把各個部位用針線拼接在一起.主要做道琴曲目里面有的人物或用具,像《偷西廂》里頭的紅娘,鴛鴦與張生偷情的那張小床等。布玩無不憨頭呆腦,是一種大寫意的做法。因了這憨和呆,就格外惹人喜愛。還有一樣,他們又不講顏色,拿到哪塊布頭就用哪塊。所以做出的布玩沒有一個是一樣的。有時是白頭紅尾巴,有時左眼是藍的右眼是黃的。有一次把大花布的青龍僵月刀和粉紅布的龍筋跑巴鞭一個搭對讓幾個媳婦爭得要傷和氣,只好再帶回來讓小姐照著花樣找了布頭來,一點一點把布遞給他們再仿做幾個。每做出一個,小姐就在旁邊說:

    “這個給我?!?/p>

    “我要這個?!?/p>

    陳師傅不理她,顧自往下做。小姐就把所有的都收到自己身邊,不讓別人再動。

    宋師傅笑道:“你都拿去了,你師哥就沒飯吃了?!?/p>

    小姐說:“我拿飯給他吃!”

    陳師傅最不高興聽這話,馬上一件件都搶回來。小姐藏了一件在背后,陳師傅說:

    “還有!”

    小姐把身后那件交出去,望望宋師傅,撅了嘴要哭。宋師傅說:

    “你挑一件吧。”

    小姐就又把那堆布玩攏過來,一件件拿起看,又一件件都摟進懷里,摟不下,又全堆在了身邊。最終還是依依不舍地全還給了陳師傅。

    宋師傅不忍心道:“算了,這些全給你了。

    小姐怯怯地看看陳師傅:“我不要,師哥要沒飯吃了?!?/p>

    陳師傅說:“明天你挑點好看的布頭給我,你說做什么我就給你做個什么,好不好?”

    小姐試探道:“做兩個?”

    “兩個就兩個!”

    到明天就做了一只馬和一個和尚。西游里的化物。做的時候小姐耳垂被蚊子咬了口,指甲一摳,滲出些血來。小姐要陳師傅幫她吮干凈。陳師傅的舌尖觸過她的耳垂,發(fā)現這小姑娘的耳垂竟是甜的。小姐不信,回去問過母親,母親試過了,就說盡是小孩子胡鬧。

    布玩雖好賣,卻也不多做。宋師傅認為多做了有耗陽氣,缸里有米柜里有棉就很滿足了。比常人的日子還過得好,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夜里睡不著時就有幾分慚愧。老了想多了才漸漸明白,原來這碗飯是世間留給自己吃的,別人要吃也能吃,但別人就算餓著,也不來搶吃。這就是仁義,是天理人道。于是坦然。

    幾年時間風吹竹葉一樣沙沙啦啦去遠了。小姐到了讀先生的年齡。依然是一聞帚聲就起床,睡眼惺松地從間門進來。指手畫腳嘟嘟嚷嚷是不必了,陳師傅掃地的動作已經很熟練。看完掃地就陪陳師傅去樹林里吊嗓子。唱戲的那女孩也在那,叫小桃,跟他們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了。三個人一起吱吱啞啞亂叫一通。小桃叫“苦—啊—”婉轉凄切,楚楚動人。陳師傅叫“風來—”高亢明亮,余音不息。小姐叫“哇哇—”稚嫩柔美,悅耳動聽。樹林里的鳥兒嚇得撲撲亂飛。

   小姐沒有吊嗓子的責任,熱情卻不差過他們。小桃吊完嗓子還要練文武戲打功夫,小姐也上去湊熱鬧,不過總不得其法,動不動摔個大跟頭,逗得戲班子人都停下來看她,笑彎了腰。歸時就賴著說這疼那疼走不動,要陳師傅背她。她把嘴巴湊在陳師傅耳邊上指路,喘出的氣息一天比一天香,身子一天比一天軟,聲音一天比一天柔。終于有一天,半路小桃追上來,羞他們。陳師傅心里一動就紅了臉,放下來,以后也不肯再玩這個游戲了。

    小姐就說:“小桃壞!”

    又說:“不準你再理她?!比缓缶统焯斐哪侵Ч耪{:“秋霜里沒了殘陽……”到了第二天早上一見了小桃又摟成一團。戲班子人都用寬容的態(tài)度看著這一對漂亮的瘋丫頭笑。

    去讀先生時也從這邊走。陳師傅端坐在一只方凳上練胡琴,她才出間門他就聽到了那種熟悉的腳步聲。其實腳步聲是沒有的,是陳師傅的感覺。只要她一在附近,陳師傅就能覺到她的步聲在合著點子,撫著音律往前走,什么別的聲音都遮不住。但他故作不知,收好坐相,用心把琴聲做出花來。練琴不比演奏,并不好聽。為一個技法反反復復,磨出耳繭。他現在練的這一節(jié)叫“橫宮”,在宮調里頭轉來轉去,一順手就滑走了。不過這一節(jié)“橫宮”他己練得有了七八分火候,聽著似是危機四伏,卻又總能順理成章地走過去。練琴要坐四方凳,坐相很講究。頭要挺,腰要直,腰股的彎曲基本要成直角。坐相不好不僅難看,音質也受影響,師傅一聽就知道,不管在哪老遠就叫:

    “你那腰子炒吃了?”

    小姐躡腳走到近前停住,昕一陣,知這功夫快成了,臉上放松一笑。不愿打斷他,就要走。才走出幾步,這邊卻說話了:

    “等下!我枕邊匣子里有一串枇杷,你拿了去!”

  小姐又驚又喜:“我早就曉得你是小和尚敲木魚—佛(活)不在心!”說完跳到廂房里拿了枇杷,高興地走了。

    步聲漸去,陳師傅再定下心來,總覺得琴聲有些空洞。換過一樣琴來練,還是一樣。琴上的《放牛吆兒》,很明朗的“飛角”,本應是土地牛群實實在在的意境,照樣被他弄成鵝毛。師傅在那邊怒道:

    “你彈棉花呀!”

    如此下去有挨戒條之危。他趕緊懾住心神,換了鑼來打,敲《聽濤》的點子。用心敲出輕重緩急,里外上下,松緊疏密。一面單鑼,果然發(fā)出海浪山林的聲音,嗚嗚鳴叫,氣勢壯闊,深遠厚重。宋師傅走出來站在廊下,揚臉朝天,細細品味。等他收了音,半天才說:

    “這‘聽濤'打得!再有幾年,氣力長足,一十三省莫非還有第二家去?這孩子要為我們行當放一道光焰了!”

    此后每餐晚飯都給他單煮一個雞蛋。

    從這一年開始,陳師傅每個月都能得到一個大洋的月例,再加上一些零零碎碎的制錢。宋師傅讓他把這些錢好生存著,夠了一個數,就去添置一件家伙?,F在使著的那些,是師傅的還在其次,主要是一般都是用于練習檔的,品質低劣一些。器樂是道琴師傅的衣服,人靠衣裳馬靠鞍,成熟的師傅都有自己應手的家伙。

    第一件要買的便是百琴之長的胡琴。行市上的胡琴價格懸殊極大。鄉(xiāng)人隨便拉著玩的,幾十個制錢就能買下來。最好的,要值幾十上百個大洋。宋師傅說有造詣的師傅都不在市上買家伙,市上的家伙貴,規(guī)格不應手,且多有浮滑之音,易流于平俗。好的師傅一般都和器樂作坊相熟,不僅是買主和賣主的關系,作坊里校音、品鑒,也多請高明的師傅去發(fā)表意見。宋師傅說最上品的胡琴是紫檀木的,用三四歲的雄雞冠蟒七寸部位的皮鞘作蒙,就叫“雞冠紫檀琴”。雞冠蟒已是不易得,且七寸部位的皮鞘也就是一兩張。紫檀木出自南海中的小島,更不易得。這琴多少年才能成一把,價格的昂貴就不用說了。

    陳師傅好奇道:“怎么蟒蛇還有公母?”

    “真是個傻孩子。”宋師傅笑道,“你以為就人有呀?世間萬物無不分陰陽,陰陽相合,方能生生不息,天地流轉。就比如胡琴吧,軸為天匣為地,蒙為陰弦為陽,蒙既為陰,就要與陽相合,所以只有用雄蛇皮來做,音質方能高亢明亮,反之就失于晦澀。用別的理其實也可以解釋,雄蟒皮鞘質地堅實,薄而不脆,雌的就要松弛一些?!?/p>

    胡琴是這塊的特產,器樂作坊里頭有好幾個匠人專做胡琴。別的還有專做銅器的,專做彈撥樂器的。作坊老板說正巧,前幾日得了一節(jié)上好的紅荷木,一個芝麻點都沒有。一條年齡正好的烏龍蟒也還沒開剝。你定了形制,一兩個月就可以做好,包給你用七寸上的皮。

    陳師傅不解:“要這么久?”

    “這還是緊趕呢。老板解釋說,“木料要水浸藥泡,煙熏氣蒸,風干焙干,皮料要上藥打硝撲蠟,膠要陰干。小師傅你算算這要多久?”

    陳師傅耽心道:“這么麻煩,那要多少錢?”

    老板客氣道:“老麻煩你師傅來幫忙,這琴就算我孝敬你師傅了?!?/p>

    “那倒不必,”宋師傅笑道,“該多少還是多少。你不吃力榨我這老幺我就多謝你了。”

    那幾年當朝的轉得快,小姐父親的官也升得快,這一年竟升到省上去了。過不久,小姐就要隨了母親去省城的洋學堂里讀書。那日夫人親自過間門來,把這個消息講給宋師傅。“我早知有這一天?!彼螏煾瞪裆鋈?。半天又說:“這丫頭是挨著我長大的,我說句不該說的話,這丫頭命不該在富人家?!?/p>

    “我也曉得的?!狈蛉苏f,“找人算過,這孩子命里有戲緣。”

    “若要學藝,保管唱絕一十三省??上?,縱是你舍了她,這種人家的丫頭天下也怕沒一個師傅敢要?!?/p>

    “你沒白帶她?!狈蛉税参康溃皹防砬偌?,將來持家都是用得著的?!?/p>

  宋師傅苦笑道:“我竟使一個女孩具備了做夫人之才,真是無心插柳了?!?/p>

    當夜陳師傅就向師傅告假,要家去幾日。請準了假坐在床頭不睡,等著天亮的氣味一升起就上路。坐在床頭,兩歲前那片恍恍惚惚的光明晃來晃去。綠色的草葉,紅色的夾襖,記不清又有點影子,叫人平添了許多想象。回去爺問起來該怎么說?住多久再回來?拿不定主意。

    晚飯時小姐來過了,陳師傅沒跟她說要告假的事。只說晚上要早點睡,明日早點起床練完功課去送她。小姐深信不疑,夜里果然不來。下半夜起了小風,院里的竹葉沙沙啦啦的吵個不休,寒氣從窗口透進來,帶著田野山林清新潔凈的味道。陳師傅扯了被子裹在身上,垂了頭去聽竹葉聲,把不同的聲音劃入各調。那些聲音尖刺刺,毛茸茸,像新收獲的谷粒,又像是俏皮的七八歲的小男孩,風風馬馬的不聽招呼。怎么老是差幾成支音呢,他遺憾地想。另一個突然加入的聲音卻頓時使他全身發(fā)緊,那是間門被推開的聲音,是人從間門往這邊走的聲音。

    其實不是聲音,或是只有陳師傅才能聽到的那種聲音。他僵硬地坐在床角。女孩跨進門坎,屋里黑不見底,她很熟悉地走到了床前。想要伸手去摸一下那睡著的人,臨時卻又改變了主意。她記起他覺輕,吱吱高動一下都能吵醒。她以為他一定正睡著。她就立在床前望著,眼前黑漆一片。她在干什么想什么床上坐著的人都明白,他看得見她,她卻不能。在這個暗夜里兩人的境遇一下子就作了整個的調換。床上人悟到這正是平常相處的反襯,神明借這個機會把這點諭示給他。悟到這一點,他頓時淚流滿面。他抑住聲,不敢讓她察覺。那女孩輕輕嘆了口氣離去,他垮在床上,哭到人事不省。

    這一個秋天,陳師傅都生病。師傅停了他的課,在床邊給他講些古今趣聞。知他食少,破例準允吃少許辣椒配飯。陳師傅這一生的坎坷都發(fā)生在秋天,涼風一帶來秋天的氣味他就會惆悵滿腹,情致蕭索。許多事都一件件想起來,有時細微得懷疑是否真有過這些事。那一步的趔趄,一手的觸摸,一瞬的語氣,知覺都如在其時。能記這么真切么?順秋風而來的,便是那延綿越冬的雨季了。雨天里人不出門,坐廳堂上做手工。雨在瓦上一陣一陣,毛毛細水有時就和了風貼到臉上,把繃緊的皮膚舒開,提醒他去想象雨絲縷縷和雨霧漫天到底該是什么樣子。水是軟的又是重的,怎么又能在天上掛得住飄得起呢?那掛在天上的雨絲不是一碰就碎了么?是的,風碰碎了它們。那雨霧呢?是高高的樹干支著它們的么?是掛在月亮上掛在星星上的么?是了,怎么忘了是山尖在撐著它們呢,山尖是最高最高的了。瓦垅上的水傾入天井,撲撲的聲音終日不歇。聽多了這聲音,夜里常做夢,走在河邊上,不知是誰催他下去劃水,又夢見邁著輕飄飄的步子隨著爺和老人家來宋家拜師,打起門來兇兇悍悍,答出的話幾乎就是罵人。這套收徒的程序跟行當里尊師重教的習氣格格不入。為什么要那樣做呢?醒來細想,也便明白,那是師傅對弟子的第一番品行教訓:活得氣盛,活得氣壯,撇得開傷情傷命,堅韌地做自己的那些事。

  這個秋季里的一天,陳師傅早起一張嘴,忽然發(fā)現自己聲音變沙變啞了。他大吃一驚,忙喚師傅。宋師傅讓他開口吊了兩句,立時便明白了這是藝人們向來畏之如虎的變聲期到了。這一向傷風,又吃了幾副藥就成了這個樣子。宋師傅問他有什么感覺,他輕咳了兩聲,說嗓子里發(fā)齁。狀況很不妙,嗓音暗得厲害。師傅比他還急,不時叫到跟前來讓他吊幾句聽聽。

    “不該讓你吃辣椒!”

    “不該讓你吃熱藥!”

    后悔個沒完。

    陳師傅想起前些年在樹林里吊嗓子時戲班人跟他講過的話。那戲班子這幾年已不知去哪了。他把那些話告訴師傅。宋師傅想了想,說那就試一試吧,反正也沒別的辦法,看你運道了。接下來這兩個月陳師傅就禁了聲,連話都很少說。每日坐在庭院默誦唱詞,把聽過的差不多都背了一遍。背熟了就不由得把曲目都合起來細想,發(fā)現所有的都帶有善的意思。懲惡揚善的,勸人行善的,教人仁義的,教人愛人的。就是那些表面看不出什么意思的曲目,道琴師傅也是憑了善意去唱的,希望讓人快樂,讓人慰貼。想明了這一層也就懂了鄉(xiāng)間人為什么那么喜歡聽道琴了。他們也都是很善的人,既希望實現善善惡惡,也希望自己活得更實在一些。只是后一項不肯多說罷了。陳師傅這時候當然還不知道,他想明白的這點其實是悟到了道琴藝術的精髓和基本精神,他無意中攀上了一重視野開闊的臺階。

    有天早上起床后陳師傅覺得嗓子有點按捺不住的想發(fā)出聲音來,就試著吊了一聲。仍是順口而出的那句:

    “風來――”清明圓潤,聲若美玉。起始他愣了一下,繼而立即狂叫師傅:

    “師傅,快聽快聽,嗓子變好了,變好了!”

    宋師傅踉踉蹌蹌的從里屋奔出來:“快,快吊一聲給我聽聽!”

    他吸飽了氣一聲清嘯:“風來――”宋師傅一聽,淚水就涌到了臉上。

    那年正月小姐回來得很是時候。

    小姐舉家回來過年,她父親官運亨通,心情很好,興致勃勃地盤算好了要在正月里唱一場大道琴。要把這一帶有名的師傅都請來,各顯其能。最后公推一名最優(yōu)秀的琴師,這琴師可以向他提一個要求,能做到的無不滿足。這竟然弄得像童話了,其實這地方人都有幾分天真的童趣。

    小姐家是坐著黑色的小轎車回來的。這塊人還沒見過這種怪模怪樣的大王八,都擁出來看,路又是舊時的馬路,一時弄得水泄不通。小姐父親探出頭去向眾人揮手招呼,司機卻履行職守,直按喇叭。喇叭聲召來了更多的人。小姐耐不住跳下車,沿著路邊自己先走了。

    宋家院子自還是舊時模樣,只是間門上的鐵鎖生了銹。小姐尖叫一聲:

    “師哥!”

    小姐是練過嗓子的,這一聲直叫得半個城都能聽見。

    應聲而出的是宋師傅。有些老模老樣了,卻還精神,穿的是新袍新褂,干干凈凈。戴副圓滾滾的金邊墨鏡,顯出些富態(tài)。

    陳師傅已經出師了,畢業(yè)了,走了。

    “你師哥可不是從前那宋家的幺弟子了。”宋師傅樂呵呵道:“一出道就被推舉做了琴師。連別塊的也老遠來請他,請?zhí)诺蕉宋缛?!?/p>

    小姐父親親自來找宋師傅,讓他來主持這場大道琴。宋師傅滿口應允,托人先把么弟子召來。

    “你師哥下午就到,”宋師傅對小姐說。又想起別的,“你們人都大了,莫要老湊一塊?!?/p>

    “就要湊一塊!“小姐嬌填道,“湊一塊又不去偷東西!”

    “我給你說白了吧,”宋師傅低了頭,“你是不會嫁他的,何必要惹他?”

    小姐一言不發(fā),滿面通紅地走過間門,回自己房子,幾天未曾過來。宋師傅有點放心了。

    小姐家的這場大道琴要唱三個晚上。宋師傅在行當里威望很高,招呼一出,遠近師傅都撇下手上活計趕來。聞聽暗寓了爭強的性質,一個個都抖擻了精神,把自己最拿手的活在心里過了一遍,手上試了一遍。四鄉(xiāng)的百姓天不黑就蜂擁而來,小姐父親只好派人把住大門,里頭一滿就不再放人進去。

    前兩夜陳師傅都沒出場,忙著幫師傅調度里外事宜。宋師傅坐大廳上首,瞇瞇笑著聽同道的演唱,一點事沒有。第三夜,數百名觀眾早站好坐好,大廳里點上了無數的洋蠟,無數支的洋蠟映在一雙雙眼睛里,四面八方都是晶亮亮的。陳師傅從上首的側門出來,落坐在大廳中央的椅子上。左左右右,只是一人。觀眾稍有騷動。唱道琴有一套規(guī)矩。為人家辦喜事,如祝壽,婚嫁,得子,一律要唱“吉口”。為喪事或祭典,就要唱“哀口”或“堂口”。其它一般場合,各種“口”可以交替進行,讓人哭哭笑笑的。一般只是想聽聽唱口的時候,請一兩個師傅唱一二三個晚上,也就行了?;ㄙM不多,聽得精細,比較儉省。事辦得大或追求場面紅火的,一般請的師傅就比較多,最多有到二十多個的,有單唱,也有群唱,配器精細,不單講熱鬧,功夫上也很考究。這時一班師傅里頭就有一個公推的琴師。推舉琴師不論別的,只講功夫。琴師要定曲目、分工、配器等等。曲目的先后也是極有規(guī)范的,起承轉合,說逗唱做,悲樂愁喜,都要考慮到。琴師平日還負有召集眾師傅的責任, 誰家要請師傅了,并不是自己一個個挨門去喊的,而是去找這一片的琴師,告訴他辦什么事,要幾人等,到時琴師就會籌劃好一切。

    這場道琴自又不同,近似于擂臺的形式,來演唱的人也多是琴師。琴師都帶來了自己的班底,不僅是壯壯聲威,也好幫腔伴奏。前兩夜都是這樣,上來嘩啦啦的有一群師傅跑著,好玩花色。如今陳師傅卻只孤零零的一人,樂器也只拎著把胡琴。上來把胡琴挾腋下,朝四面拱手抱拳。小姐歸來后還是第一次看到他,一眼就盯死。心撲撲亂跳,臉脹成桃紅。

    “小么,”宋師傅大聲問,“你要唱什么?”

    陳師傅道:“我先唱一支《草亭》?!?/p>

    小姐有些愕然,不記得道琴里有這么一支曲子。不過也不太在意,琴師往往因為有些原因把某些曲子很多年不唱,或者這是從別處學來的曲子。

    起首是一段很有名的胡琴曲“雙棲”,雖是常聽到的段子,抒情的意味在陳師傅手下化生出更濃的情致。弦聲一起,眾師傅都暗自點頭,靜了心細細品評。那胡琴聲輕巧卻不失沉穩(wěn)厚重,流暢卻不墜于圓滑,柔和又終能抑住陰氣。胡琴看似單薄,其實最要功力。就這支“雙棲”技法上的講究,就夠練許多年的童子功。半支琴曲一過,場上就沒人敢小看這年輕的琴師了。陳師傅開首唱道:

           三月是個好時令

           一抹春光照草亭

    一開口就字正腔圓,行云流水。如此好嗓子沒法讓人不服氣。故事原來是本地的,講的是前朝本地一個秀才某日在草亭邊遇一行旅中的官宦之家,看見了轎中的小姐,從此如癡如醉,跟定在這家后頭,也不要腳力,萬水千山,就那么步行了幾千里,穿爛了九九八十一雙草鞋。風也走,霧也走,傷也走,病也走,感動了小姐,某日就和他私奔了。秀才帶著小姐返歸家鄉(xiāng)成親,半道上碰了胡人,小姐被擄去,秀才再度歷盡千辛,走遍北地嚴寒的胡族部落,終于找到小姐。胡人亦被其感動,不但不難為他,還贈其金銀車馬。后來朝廷聞知此事,也詔令表彰。

    那草亭就在城外不遠的方山山口。陳師傅其實是在唱自己。浮著月光之氣的樹林,苦寒的那個黑夜,不可接近的悲哀……

    誰比陳師傅清楚小姐的生辰年齡呢?他未想過,但不管哪刻張嘴就能說出來。不是那時了,他自知,再不可那樣親密無猜了。小姐歸后一直未來也是他料中的事,他讓自己平靜。但頭天晚上一踏進大廳,在那眾多的嘈雜的人聲中,他立即辨出了小姐的喘息聲,以及那喘息所呼出的芬芳,這是他熟悉的。他還聽出那喘息的不平常,是快板節(jié)奏。他讓自己平靜。靜坐在那,他能聽見小姐一絲一絲頭發(fā)的飄拂聲。廳里只有很小的風,甚至連燈焰都不能偏轉,但他清楚小姐的哪一絲頭發(fā)飛動,又飛動了。后來,他又聽見了小姐眼皮的眨動聲。不會錯的,肯定聽見了,嗒嗒的蘊注著彈性。后來眼皮眨動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他才納悶忽又大悟:小姐的雙眼正在專注地看著他。她臉上的熱在一股股地拱過來,烘烤著他。他甚至覺得臉皮都要烤焦了。他讓自己平靜,垂了頭,走去。

    “這曲子是哪來的?”旁邊人問宋師傅。宋師傅笑而不答。等陳師傅一唱完,那人又高聲把話問了一遍。

    故事最后完滿的結局使陳師傅生發(fā)的那種祥和的微笑還掛在臉上。他抱拳答道:

    “都是我胡亂編出來的,不好的地方請師傅莫要客氣?!?/p>

    那人木愣:“你編的?”

    不必再說。雖是現成的故事,但要寫成詞串入曲誰都明白不好玩。而且編得這么好,一點也不輸過口傳下來的那些曲目。當場的琴師,誰又敢立馬站起說這也沒什么呢?

    旁邊一個琴師客氣地說:“陳師傅能唱一段《打?!方o我們長長見識么?”

    眾人一振?!洞蜃!肥堑狼偾恐凶罨ㄉ彪s的一個,取材于《水滸》中三打祝家莊的故事。唱詞是前朝一個文人寫的,十多個人物性格各異,場面十分熱鬧。這實際上也是考較道琴師傅器樂功夫的一個曲目,費勁得很,平時很少唱。唱時圖省力,也多讓人配合:一班師傅在身后各執(zhí)一器。

    陳師傅點頭應允,有人就抬上來諸般器樂。樂都放在身前的一個架子上,一伸手就能放下一件拿起一件。器卻布置在周身的各個關節(jié)。裝點好之后,渾身都是披掛,隨便動一動哪里,就會發(fā)出某種響聲。

    響器開場。陳師傅抖動雙肩,劃動雙肘雙膝,雙腿越踢越快,類似戲曲演出武生上場前的那種鼓樂聲就在他身體的動彈中震響了。有模有樣,強弱分明,領銜的響器還相互交替。鑼鼓漸弱,嗩吶聲起,開場畢。再看陳師傅,雙頰艷紅,每根毛孔都在冒著熱氣,背上已經汗?jié)瘛?/p>

  胡琴的過門一弱,宋江先被推出:

            山東好漢聚眾起

            聚義廳上插義旗

            水泊梁山八百里

            誰人不識及時雨

           都因這祝家不仁義

            宋公領兵來尋理

    鑼镲打出宋江的儒將之風。鑼在先,镲在后,一步一點,沉著穩(wěn)重,臨陣不亂。

            那祝家不是好惹的

            高墻利器早備齊

            盤陀道上霧迷離

            一設陷阱一設疑

    其實唱詞也不是老這么雅致整齊。唱口要婦幼都能明白,也不能太雅。有些曲目是從戲曲中移植過來的,移植時所作的改編就是把唱詞由雅變俗。比如《單刀會》改過來就叫《關老爺耍單刀》里頭一句“則為你三寸不爛舌,惱犯我三尺無情鐵”,就改成“莫要亂嚼壞口條,當心我快快的殺人刀”。今晚因主要是獻藝的意思,自都是挑了高雅些的曲目來。

    鼓上蚤時遷出時是大鑼打點,小鼓應尾,敲出這小偷的輕佻狀,唱時用三弦伴奏;石秀是賣柴火的,唱的是樵歌,就完全是清唱;一丈青是女將,人也漂亮,她一上場,響器就去打出一重輕盈的意境。人物一出齊,上首的宋師傅發(fā)話道:

    “見識見識就行了,你還想把一本《打?!范汲聛恚俊?/p>

    癡迷的觀眾這才想起喝采。人上來幫陳師傅御去披掛。小姐去取來一條打濕的汗巾遞給身邊的仆人,讓陳師傅凈汗。

    “其實這也不算什么?!标悗煾档溃翱磦€新奇熱鬧,讓鄉(xiāng)親高興高興是好,真要見器樂上的修行,就不能用這個。戲班子的伙計笑過我們這是花里胡哨,也是有理的,身子再活,一心再能多用,能贏了手上的靈巧去?手指上的功夫才是人之極至呢!晚輩以為若沉溺這個,就是誤入歧途了?!?/p>

    一席話說得內行人連連點頭。

    “聽說陳師傅有一手一指定弦的功夫,不知是不是不傳之秘?”

    “這其實是死功夫,也不用人傳的?!标悗煾敌Φ?,隨手取過一支箏,手指在弦上劃過,發(fā)出一片叮叮當當的聲音。“比如這箏,有十六弦,彈撥樂里算是多的了,可調四種正調,又有七種和調。調多了,手上旋動的位置就有數了。現在調好的是正宮,若要改成和羽,哪根弦轉一,哪根弦轉三,都記得死死的,下手準一點就成了。

    他把十六根弦軸都扭了一遍,再用手指在弦上劃過,干干凈凈的和羽調子就出來了,很是輕松隨便。道琴師傅們聽得張口結舌。一般技藝不錯的師傅做這件事時,沒半頓飯的工夫怕是弄不完。耳朵里的、腦子里的、手上的準頭,都神得讓人不敢置信。

    “我這輩子都唱不好《哭長城》?!币粋€師傅說,“陳師傅若能唱一段,老館感激不盡。”

    《哭長城》是道琴曲目中有名的陰腔柔聲,唱出來要一韻九轉,回腸蕩氣。是“哀口”中很難唱的一支。本不適合今天這場合,那人要難為陳師傅,也就不顧這么多了。

    宋師傅問主人,主人無異議,朝陳師傅點點頭。

    陳師傅用胡琴慢慢地轉了一個很長的過門,哀愁的曲調把場上人的情緒漸漸帶到荒蕪的長城腳下:

           自登州走到了長城這一頭

           啊啊啊……

           滿目但見白骨丘

           啊啊啊……

    第二句才唱完,女人們就感到有一只爪子在揪進心里去。

           夫啊啊……

           我問天問地問不休

           哪堆有你在里頭

    晶亮亮的兩條淚溝現在陳師傅的墨鏡下方。女人們受不住這種強烈的悱惻凄切,眼淚跟著流了出來。

           也同在垅上種青豆

           也同在桑陌飼蠶頭

           也同在水田捉泥鍬

           如今魂呀呀呀魂

           魂掛長城城城城垛口

    陳師傅又看到了那重苦夜,那重不可溝通的黑暗,那重不可實現的期待。

           你那不死的秦始皇

           你吃山珍,住殿堂

           宮里收六國的幾多娘娘

           你貪心不足蛇吞象

           又筑長城又發(fā)喪

           可憐我新婚三日未卸妝

        馳道上走呀走呀走了我的范郎

    小姐忍不住抽泣出聲。她忽地起身,跑出大廳。整個這一晚上,她沒用那雙明亮得少見的大眼去看過別的地方。開始是喜悅,繼而是敬佩,而后復歸平靜。她的記憶中沒有那重苦夜,但她聽出了這個年輕琴師的那重如訴的心潮。她覺得回來得真是時候。她幸福又遺憾地哭著,哭得其實很傷心。

    那時候小姐的父親有些緊張,生怕這年輕的后生會提出什么讓他作難的條件。但他明白這都是些老實的好人,沒什么壞心。他信守諾言,言語溫和:

    “小師傅,你提一個要求吧,但凡我能做得到,我都滿足你?!?/p>

    大廳間悄然無聲,頓時像人走空了一樣。宋師傅料到要發(fā)生什么事,緊張得站起來。小姐的家人、坐前排的琴師也站了起來。小姐已回到了大廳,站在宋師傅邊上,扶著宋師傅的那雙手冰涼如鐵。

    陳師傅也從椅子上站起來,站起的動作顯得很艱難,好幾次才站穩(wěn)。坐了一夜,腿麻了。但小姐不這樣看。

    “我要……”他術訥地說出兩個字,就止住了。小姐已經把宋師傅的手捏出了紅痕,重量全倚過來。宋師傅輕輕拍她手背幾下。

    “我要……”后生變得半啞,瀟灑的琴師派頭蕩然無存。

    “小師傅,別急,慢慢講!”那長者安慰道。

    “……一把上品的……胡琴……“陳師傅終于咬著牙抖著嘴唇講完了這一句,一講完就又跌坐在椅子上。小姐咬緊下唇轉過臉去。

    那長者連聲大笑:“小師傅,你如此看重胡琴,真令天下藝人汗顏了。我一定為你找一把雞冠紫檀琴來!”

    眾人無不嘖嘖稱贊。宋師傅喃喃自語:“好徒弟,好孩子.....”臂窩里女孩的漣漣熱淚落在他衣袖上。他們能想象到陳師傅在那一刻所走過的苦難。

    那是一個很豐富的夜晚,在這一夜陳師傅經歷了輝煌,也經歷了黯然,品嘗了哀痛,也品嘗了甘甜。他的一生都因有了這一夜而顯示出了許多別的意義。半夜一跨入廂房,他就闖到了一脈溫馨的氣息。他駐足凝神,知道那女孩并不在屋里,她只是來過了。他試試床鋪,摸到了一個布玩,是很久以前他給小姐做的那只馬。小姐告訴過這馬全身都是白的,叫自龍馬,只有眼睛是黑的。小姐把這只白龍馬放在這想說什么呢?這一夜陳師傅是睡不著了,他像那夜一樣坐在床上,垂著頭想今夜這些事。他最想要的不是雞冠紫檀琴,但他不說。不為別的,只為他善良,為人家著想。就連編新曲也是為人家,他那時就想前輩傳下的曲目再繁富也總有個底,鄉(xiāng)親聽了多少年,難免有膩的時候。要不膩怎么辦?要不膩就要有新的。

    這是冬夜,庭院的竹梢上疏疏密密的過不完西北風。竹梢和著風一聲聲嗚嗚清嘯,米粒似的一顆顆敲擊著耳鼓,平滑軟和。好像一縷縷竹葉直接飄落在耳廓上,拂得那地方發(fā)癢。他抱著那只馬,側耳聽著,把那鳴聲當做領銜的主弦,把沙啦聲當長響器的配合。一會他驚異地發(fā)現二者合好得那么天衣無縫。同轍同韻,同起同伏,縱使一班高明的師傅攜手也莫過于此。他用中指在腿上輕輕敲出它們的點子,想著這是哪支曲子上的,想來想去,繞在腦門上不走的只有小姐小時唱的那支古調:“秋霜里沒了殘陽,云臺也飄然若蕩……”他嘆了口氣,正要不再去想,那個停歇了許多年卻又日日敲著他心口的聲音在這深夜里的間門那邊奏響了。

    這次小姐進來是點了燈的。這個行為里貫注著的某種意味事后使陳師傅沉思了許久,總以為這是神明給予的某種暗示。在廂房門口升起的那團光焰他一下就感覺到了,那是一種照徹心扉的溫暖。小姐端了洋蠟徑直走到床前,慢條斯理地把它固定在旁邊的小桌上,然后就把臉一直照著他,不語。他聽出小姐的喘息聲格外平靜,心跳的聲音有張有馳,后來他就聽見了眼淚涌出來的聲音。不是小姐,是他自己。那聲音若夜半的井底,深悠悠尋不見來處,卻又不知在地下埋藏了多少年。再后來小姐溫暖的嫩手就捂住了他的臉。

    “你為什么不問我這幾天都不過來看你?”后來小姐問。

    陳師傅說:“我想得到。”

    小姐說:“親爸告我,說既不嫁你,就莫惹你?,F在我明白了,對你我總是惹得起躲不起的!”

    屋中忽明忽暗,若暗若明。燭焰輕跳著,啪啪放出些散花,一層層矮下去。浸在朦朧中的一對其實是兩個呆傻的孩子。此刻他們除了相對著癡笑,竟不知世間還有別的什么事。他們就那么笑著,讓眼角再折射出許多一串串的燭光。那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燭光漸漸就化作一團熾熱而又輝煌的火焰。

    冬夜消匿了。

    又后來不用說是費了很多周折。懸殊太大。一塊地方的全部琴師相約從幾百里方圓走攏來,到那長者的居前。不說話也不舉食,成行地盤腿坐在廊下陰濕的地上,手中抱著裝入布套的胡琴,紋絲不動。一張張命薄人臉的集合,聚起的是許多人世的滄桑磨礪和苦難沉重,讓人憶起一些屬于自己的辛酸。平時他們總那么謙和地笑著,這辛酸就被掩匿過了。當他們以不笑的臉靜坐于一隅時,人們才發(fā)現那不過是在對命運的抗拒中所作出的悲苦的輕松。全城都被驚動了。那些琴師黑白相雜的枯發(fā)在風中飄飄拂拂,幾分悲壯,幾分愴然,幾分凄零,又幾分執(zhí)拗,撼人心魄?;诺玫胤缴系娜宋镌谀俏堇锎鞑幌?。那長者到底寬厚,某日就跨出門來把琴師們一一攙起,深深地使著勁拱手作揖。

    長者應允的條件是中性的。他要求小姐先回省城去完成剩下的三年學業(yè),三年之后聽憑她自己處斷,再無干涉之說。這個條件似沒什么可挑剔的地方,意料之外,卻也情理之中。況且小姐確實還只是個女孩,也許真的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做的事。只是那年輕的琴師不知要以怎樣的心境來打發(fā)走這一千多個日夜了。

    眾琴師就散了。

    間門上的那把鎖銹壞丁,宋師傅叉換了一把新的。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這把新鑰匙交給小姐。他明白自己是老了。后來他把它掛在一個醒目的廊柱上。

    那把雞冠紫檀琴沒多久長者就讓人送進了山里。長者沒有食言。琴裝在一個錦套中,錦套外是一只皮匣。陳師傅抱定那皮匣,腦門上就映現出另外一些景致。那當間是披掛出嫁的小姐,小姐懷中就抱著這把琴,進門后吹氣如蘭,琴匣帶著小姐懷中的溫熱。那一路的鄉(xiāng)人見了定不明就里,說小姐帶來了什么家傳的秘寶。

    香湯沐浴,銅盆凈手,穿上帶剛漿洗新味的大褂取正攏直,點一把楠木香。先拜祖師爺,再開琴匣。琴匣一開,陳師傅便知那錦套是小姐親手縫制的了。絲絲縷縷,都覆滿了只有他才識得的那種印記。這印記持續(xù)了多少年也不會散去。他在那錦套上摸索了很久,才解開索扣。

    第一支曲子該拉什么?他躊躇了一陣,腦門里他為《草亭》串入的那段“雙棲”就慢慢響起來。弓磕雙弦,校準聲調,“雙棲”情深意長的韻意從琴中緩緩流出,似脈脈細泉,似春風和柳。嫩綠的葉片才萌出小芽,纖細的枝條柔弱而婀娜,池塘里水平如鏡,白云在水深處游走。一對黃鵬還是一對鴛鴦?一對白鵝還是一對布谷?它們嬉戲在弦上。山水的情趣,生命的歡樂,春陽的怡情,暖風的熏陶……把小姐娶來就該是這樣的日子,陳師傅想。該是春分的第三天,那時官道兩旁的溝溝嶺嶺都被映山紅占滿了,青灰色的官道繩子似的懸吊在花海中。一頂轎子過來,好像在花海間劃動的一只小船。峰谷起伏,船在飄蕩。陳師傅那雙永遠睜著的眼睛已經看見了那只小船。他靈魂出竅,迎著那船飄去,最后附著在那船上。時空己化為虛緲,世事只在意念,那嬌小的姑娘不是正從花海上渡過來么?她果然來了!

    花轎已進山口,炮竹在各村燃響。轎是那種涼轎,四面的簾子都可以用繩子拉起,拉起后就變成一頂帶傘蓋的抬杠。那是本地官眷及有錢人家內室喜歡乘的,人多或塵多之處落下簾子成轎,安靜空曠之處就拉簾成杠,熱天也不至于憋悶。陳師傅把涼轎反過來用:一進村就打簾,出村就落簾。打簾是為了讓鄉(xiāng)親看清,落簾是為春天里風潮濕著了新娘,心痛。

    新娘這時尚未過門,身份還是妹子,本該是要蓋頭帕的。不蓋。衣著紅襖的新娘一無遮掩地讓人看飽?;ㄞI過去,讓后生們發(fā)誓說一輩子再看不到這么水秀的妹子。是了,他們是再看不到了。

    這一夜陳師傅自己是事主,自是做不得琴師了,眾師傅另推了一個臨時的頭兒。娶親是喜事,一晚上唱的都是“吉口”?!凹凇崩镉址帧罢啤焙汀皯蚩啤薄!罢啤笔钦浀那?,“戲科”逗笑和滑稽色彩比較濃。在一般“吉口”時,“戲科”只不過是時不時拿出來調節(jié)一下氣氛的,主要還是以“正科”壓軸。這晚因師傅和事主的關系特殊,那臨時上陣的頭兒就打破常規(guī),以“戲科”為主。又觸景生詞,使出渾身的機靈和本領,笑得一祠堂的人時不時前仰后合。

    這一塊老老少少有好幾十個師傅,知為琴師賀喜,自是個個奮勇爭先。那頭兒去請教陳師傅,陳師傅一概不答。頭兒想到人多且雜易出紕漏,就只挑了三十六人,湊成一個吉數。這已是打破紀錄的創(chuàng)舉了,四鄉(xiāng)的道琴迷們借著賀喜把祠堂要擠炸。

    結婚儀式所費的時間很少,不過是叩拜一類。因了新郎新娘的身份,也不便進行胡鬧。鄉(xiāng)鄰心里想著這場一輩子難見的道琴,手上嘴下就格外寬容。禮儀一畢,就把一對新人送入洞房,把門反扣上,注意的焦點全集中到那一幫師傅身上。

    先一通鼓樂齊奏:《喜鵲登枝》、《百鳥朝鳳》、《步步高升》、《八戒娶親》,弄出些喜洋洋的意思。響器人執(zhí)一件,打得十分精致。變音、滑音、頓音、仿音道出一串串滑稽的語言。師傅們搖頭晃腦,如癡如醉,似乎自己就是那百鳥或八戒。

    領唱:今日今夜唱什么???

    合:唱哈哈!

    領:唱些什么才哈哈?

    合:唱笑話!

    領:什么東西是笑話?

    合:大王八!

    樂不可支。唱的是一個男人如何做了王八還渾然不知的喜劇。王八是罵人的話。這段唱詞卻又是鬧房的保留節(jié)目,不犯忌諱。后來又唱《姑爺上門》。蠢女婿頭回見了丈母娘,不認識,滿腹疑慮:

            我瞪大了兩只牛眼,

            張了那么半天,

            像我老婆,

            又不像我老婆,

            天啊,如何有這樣的臉!

    笑聲驚得檐下的麻雀四下亂撞。

    眾師傅的殷情與賣勁其實只是讓四鄉(xiāng)來賀喜的眾人飽了眼福,洞房里的新人根本就沒顧上聽他們的。而且有了這幕聲音的掩護,聽房的就別想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他們很大膽地用平常的聲音講話,不用小心翼翼地把嗓子關在喉嚨口。

    “師哥你還記得么?”小姐道,“小時你一直說我耳垂是甜的。

    陳師傅說:“就是嘛!”

    “人家就說不是!”

    “人家不懂。我試試現在味道變了沒有”陳師傅就俯身用舌尖輕觸那一盈柔軟之處?!耙稽c也沒變,還那么甜。以后我們可以不用熬糖了?!?/p>

  小姐很高興。

    “點了燈么?”陳師傅問懷抱中的小姐。

    “點了?!毙〗愠蛑鵁粞妫睦镉行╇y過。

    “點的什么燈?”蠟燭,紅蠟燭,好大,兩支,每支都有拳頭粗。

  陳師傅“撲哧”一樂:“你沒聽講過?瞎子點燈白費蠟!”

    “哈哈,”小姐也樂了,“一喜又一喜,自己罵自己。那我去吹了它!”

    “別吹,照照床底下看,伏了哪根壞秧,明早上可就難出門了?!?/p>

    小姐就果然持了蠟燭去照看。

    兩人都不避諱什么,才處得輕松自然。

    “床底下連個癲哈蟆都沒有。”小姐報告說。

    “再看看角落里?!标悗煾敌Φ?,“前年我堂兄娶親,洞房里就伏了兩根壞秧,堂兄堂嫂竟一點也不知曉。后來那夜里的事就被胡師傅編成一段‘花口',唱得堂兄堂嫂專找地縫?!?/p>

    小姐有了纏磨愛人的題目了:“師哥,你說,我對道琴的見識怎么樣?”

    “那還用講嗎?”陳師傅夸耀道,“你雖未正式入過門,卻是在這行當邊上長大的,一般勿名都比不上你?!?/p>

    “還說呢!”小姐撒嬌道,“可我連一次花口也沒聽過?!?/p>

    “妹子家家的,聽什么花口?!标悗煾敌Φ??!澳阏娴囊淮我矝]聽過?偷聽次把也沒有?這么老實?”

    “你就不信人家?!毙〗汔恋?,又滿懷希望,“現在我可不是妹子家家了,該可以聽了吧?”

    “花口”是道琴中內容特殊的一部分,多涉男女風月之情,色情成分較大,有些曲目還比較直露。道琴唱到深夜,鄉(xiāng)人必起哄要來點提神的,不唱不放師傅去歇息。師傅就問:妹子都走了么?細伢子都走了么?答說都不在了,才開唱。唱花口不準未婚女性和孩子聽,這屬于職業(yè)道德。除開這樣,別的都不在乎。唱者不覺得下作,聽者更不覺卑俗。其實是鄉(xiāng)間的一種文化,明清兩代的民間文學中多有此類內容。師傅在指點此類曲目時,也并不為難,一樣認真。小姐是這種道琴的崇拜者,卻一直要少聽一口,自是很不甘心的。

    “要聽花口還不容易?日子長著呢!”陳師傅心里暖洋洋的。

    “現在就要聽!”小姐纏磨道。

    “現在?現在就現在!”陳師傅伸手把小姐攬過來,“要聽哪一段?”

    “我怎么知道呀!都有什么?”

    “一邊天多,這一下如何說得清?”

    “挑一個?!?/p>

    陳師傅沉吟道:“要說唱詞最好,該算《南唐花煙》,若說荒唐,該算《西門慶出家》,最有名,還要算《十八摸》。唱詞白,不用典,好懂。說的又是大家都做過的事,所以這個曲目沒人不曉。”

    “我就不曉。”小姐鼓起腮幫。

    “那就先唱這個?!标悗煾登迩迳ぷ?,在小姐耳邊唱道:

             八月禾草堆滿場

             姐姐睡在禾堆上

             睡不著就看那邊廂

             你個死人怎么就不想

    小姐咯咯直樂。

             一摸摸在頭發(fā)上

             頭發(fā)梳得溜溜光

             根根絲絲分不清

             根根絲絲都好香

    編這段唱詞的肯定是個滑頭,很懂如何一直死死地牽住聽眾。在摸的順序上并不依循從頭到腳的原則,而是跳開中間。從一到八,摸到肩膀就跳到膝蓋,小腿,腳板腳丫,然后再回到胸部形成一個小高潮。高潮是第十八摸,摸的自然是最富饒的那方土地。唱詞最長,有六小節(jié)。還是由淺入深:

             到了十八心發(fā)慌

             大事急來小事忙

    唱得小姐嘻笑不止。唱詞越到后越老,小姐直羞得把臉藏在陳師傅懷里,再不肯露出來。

    ——“雙棲”的韻律消歇了,陳師傅抱琴入懷,甜美地睡去。那錦套散出的脈脈馨香裹著他,使他睡得十分安詳,明凈的笑意一幅幅從嘴角飛出。

    日子在琴聲夢韻中一段段流瀉。滿師那年仿照宋家庭院裁下的幾株竹子,現已拱凸成一片,在庭院里散步早走不進墻角那一處了。一年四季,隔些日子就把些古調的韻律送入陳師傅的聽覺,讓他想起在宋家學徒的那些歲月,想起遙遠之處不知在做什么的小姐,于是把枕邊的琴套貼得更近。從那時算起,這已是第三年的年末,看來一切都將順理成章。在期待著的日子臨近的那個秋天,那老人卻唱完了他一生的歌,撒手西去了。彌留的那段,陳師傅和從遠道趕回的小姐就守候在他身邊。意外的相逢浸染著傷感的汁水,更顯得格外的情濃。小姐正如仲春的原野一般香艷了,話語時時透著些羞澀的柔美。他們長時間的緊握著手坐在宋師傅床頭,在他清醒時陪他說話。在一日黃昏,老人注視著他們,輕輕地嘆息著說從前不該給他們講那個故事。然后他讓這對年輕人唱些古調給他聽。唱了《陽關三疊詠》、《大江東去歌》,唱到小姐平日愛唱的那支《秋思變》,老人朝他們拱拱手,遂去。古調是道琴唱曲里的最高境界,唱詞多是文人學子所作,或直接取于歷代詩詞。詞藻講究,意境濃郁。因過于文人化,一般不作演唱曲目,只作一種品格、修養(yǎng)自持。同行間互娛,與戲班人結友,就多唱古調。古調上的修行代表著一種文化層次。有些勿名不會唱古調,行當里人有時就戲稱他們是“土師傅”。唱得好則受同行崇敬。

    葬過老人,兩人都沒有立即歸回原先的去處。已到了深秋,離約定的期限也不遠了,家人無意再作攔阻。只幾日間,小姐就加入到了陳師傅的生活中。前兩年地方上發(fā)生了些戰(zhàn)亂,這年仗已打遠了,年成也難得的好。地方不太平,鄉(xiāng)人抑了聽道琴的興頭。景況一好,四鄉(xiāng)來找陳師傅的人又日日漸多。小姐不容他去遠。三里五里還行,遠了不肯。三曲兩曲還行,多了不肯,只分派誰去誰去?,F在他不指靠這個吃飯,時時出去唱唱,只是出于娛樂鄉(xiāng)親的意思。鄉(xiāng)人也知這一層,更敬重他。白日夜里,除和小姐在一處切磋技藝,聽小姐讀一些時書外,功夫多下在編撰新的曲目上,又吸收一些地方戲里的唱曲,串入曲詞中,做得苦。小姐雖心痛卻也元奈,知他其實是在編撰自己??梢允顾沙诘奈ㄓ凶约鹤鳛榕说娜崆樗扑?。天氣適宜時牽著他去散步,講一些青山綠水,花鳥蟲魚,城鄉(xiāng)軼事,笑得吃吃的。回來陳師傅就能多吃一碗飯,晚上在一起呆的時間也就特別長。兩人也不點燈,拉著手講那些總也講不完的話。講累了,小姐就靠在陳師傅的肩膀上,拿過他的手放在她喜歡讓他放的地方。放在哪就貼住哪,陳師傅一點不敢亂動。

    小姐問:“你娶我的時候怎么辦呢?”

    陳師傅猶豫一番,就把自己的那個夢說了出來,連同那些唱詞。小姐就笑道:“原來是焉壞,什么都想好了!”

    兩人親過了,本要分開,卻又不愿意,就相攜了走到庭院里。夜風很冷,才一出門小姐就緊偎過來,陳師傅解開長袍裹住她。風里有各種各樣的聲音。近處是竹葉的沙啦,遠些是大樟樹的嗚嗚聲,再遠些就是老松樹的吼聲。

    “聽,這氣韻!”陳師傅說。

    小姐笑道:“師哥是萬物皆可入韻了?!?/p>

    “敢走遠一點嗎?”陳師傅問。

    “你敢我就敢?!?/p>

    狗叫了幾聲,認清了人又縮回墻根。兩人慢慢地走出了樹林。

    “那邊就是方山山口,草亭就在上頭?!标悗煾嫡f。

    “草亭已經很破了,”小姐說,“等我們以后有了空,要修它一修才是?!?/p>

    “你也贊賞那秀才?”

    “那秀才是個了不起的人。”

    “像你?!?/p>

    “不像你!”

    陳師傅是不像。在許多個夜晚,他有機會與小姐共做任何事。秋夜很長,各類行將蛻化的昆蟲趕著叫出一生中的最后一陣嘹亮。露水已清淡了,染不透干茸茸的草葉。方山口草亭上的茅草該又在秋風中失落了許多枝吧?不過為什么總會想到那處呢?那《草亭》的故事到底是該悲還是該喜呢?不管怎么說,悲歡離合即使以大團圓結局,同平和安憩比起來,總還是殘缺了的。在這一切都很祥和的秋夜老閃出這段悲歡,怕不是吉兆。

    這天小姐帶來一個人,還在門外就高興地叫道:

    “師哥,你猜猜誰來了!”

    陳師傅停下手上的事,細聽那步聲。人都走近前了,仍沒聽出來。愣著神,死想。

    小姐不忍心地捅捅那人:“你說一句話!”

    那人就長吊了一聲:“苦—啊—”

    “小桃!”陳師傅立即叫道。

    “你摸摸她!看這不安份的丫頭脹大了幾圈。”小姐樂道,“不過不準用你昨晚上說的那種樣子摸!”

    小桃知這不是好話,但還是挺了胸站陳師傅面前。小姐拿了他的手放小挑頭發(fā)上,想到那唱詞,直笑。小桃胖胖的臉,渾圓的肩,長長的辮。止住。個很高。

    陳師傅收回手,肯定道:“嫁人了?”

    小桃道:“誰講的?沒有!”

    陳師傅拿手指在自己額上比劃了幾下,小桃臉就羞紅了。

    “什么也瞞不過你,才幾天呢!”

    小姐竄上來捏住她的鼻子:“好啊,才好久不見就耍奸了??熘v姑爺是誰!”

    小桃嚷著鼻音求饒:“其實你們都認識的。明天一定讓他來!”

    小桃一走,小姐就笑問陳師傅:“你如何知道她嫁人了呢?我怎么一點也看不出來?是不是一嫁人身上就有了別的什么味道?”

    陳師傅臉一紅:“瞎講!你沒發(fā)現她開了臉嗎?還有耳墜?!?/p>

    第二天一早,小桃就把她丈夫帶來了。原來就是龍老板。他們來時陳師傅正在竹子邊做早上的琴課。藝人都講究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說一日不練手生,三日不練腦生。陳師傅這一向出去少了,早課就把得更死,一樣樣都要做一遍,最后一項便是胡琴。其實現在對陳師傅來說,拉胡琴實在是一種享受。用的是那把雞冠紫檀琴。這琴陳師傅用得十分珍惜,從不帶出去演奏。每次用完都用絲帕細細擦拭,裹上錦套,置入皮匣。匣中冬秋要放幾把新葉防脆,春夏要放幾塊新炭防潮。這日陳師傅拉的是《歲寒三友》,屬于練技法的曲子,沒什么起伏波瀾。他們的腳步陳師傅自是知覺了,但他不愿斷開曲子。他們見他正用著功,就站一邊聽著,也不愿打斷他。聽聽入了迷,躡手躡腳地拖過張凳子,坐下細聽。

    “丫頭,你們當家的來了?”曲音一歇,陳師傅就笑吟吟地朝小桃說。

    龍老板走過來扶住陳師傅的肩膀:“師傅高琴!還記得我嗎?”

    陳師傅高興地猜道:“是龍老板?”

    龍老板道,“師傅好記性?!?/p>

    “怎么能忘,”陳師傅感慨道:“你那年一席話,救了我一條嗓子。”

    “那也是碰巧,”龍老板道,“師傅用的可是那把雞冠紫檀琴?”

    陳師傅把手上的琴遞給他,笑問:“你也知曉?”

    龍老板道:“半個江南都傳遍了,我能不知曉?”

    “果然是上上好琴!”龍老板端詳了一陣道,“絕琴配上師傅的絕藝,可謂是得其所哉了。算得上是天下最絕妙的匹配?!?/p>

    幾人談得極其投機。到午間,小姐叫來一席酒菜。酒酣耳熱,講話也不再拘謹。

    “琴也罷了,”龍老板道,“人在琴先,琴歸人馭,有琴沒人,也是枉然。”

    “此話怎講?”陳師傅很有興致地問。

    “樂師的資質有三種,”龍老板道,“第一種是人拉琴,這種至多不過是琴匠,不足細論。第二種是琴拉人,人隨意走,有些意思了。第三種是代天傳韻,琴下發(fā)出的仍是天籟之音。凡世只知其妙,不知其所以妙。師傅無疑已到此等境界?!?/p>

    陳師傅神情一振,“琴中至理,給你這么一說,就清清楚楚了?!?/p>

    “這是師傅捧我了。”龍老板笑道。

    “依你看我在琴上的造詣已趨上品了是嗎?”陳師傅問。

    “仙則仙矣,神尚不足。”龍老板直言道。

    “何之謂仙,何之謂神?”

    “仙者,天縱才也,技之極也。神者,意觸天也,氣融地也。仙貴難得,神貴難修。”

    陳師傅仰面想了想,忽然哈哈大笑:“極是,極是!我再拉一曲,請老板品鑒。”

    這次拉的是《潼關月》,技法不難,卻有人拉一樣的特點??丛趺搭I悟。在戲曲里,有拿它作武生的出陣樂,有拿它作花旦的月夜思。在陳師傅手下,它被處理得剛柔相濟,意蘊深長。

    曲終,龍老板贊道:“確不是凡品!”

    陳師傅道:“請直說?!?/p>

    “那就請恕不敬了,”龍老板道,“我聽師傅韻中似有郁悶之聲,少闔蕩開闊之懷,而多家居女兒之氣。不知對不對?”

    說得陳師傅怔怔發(fā)愣,好久才長嘆道:“是了是了,學徒時師傅講過我們這行當人多囿于屋檐罩瓦之下,庭院四壁之間,樂音易浸淫小家之氣,在世事風塵上難免氣韻不足。我更是自小耽于兒女之情,比別人自又甚一成?!?/p>

    “豈無化解之法?”龍老板道。

    陳師傅全身一顫。宋師傅臨終前講的那句話這些日子一直是心中的一個謎團,總想學徒期間聽那么些故事中到底指哪一個呢?那故事里又埋伏了什么兇險?而在這一刻那個失蹤了多年的關于本行當第一代傳人虛水道人的故事卻頓然顯現了。這個故事的場面一幅幅映過腦門時,陳師傅聽見了在某個神秘之處有一重鐘聲在緩緩敲響。飄緲卻又沉重,遙遠卻又牽扯著他全身的每一根筋骨,聲韻中貫滿了不可抗拒的魅力,向他發(fā)出不容置疑的召喚。他掙扎抗拒,卻又不自主地把靈魂的大門朝它敞開。他抵制著它的牽引,卻又主動把脖頸伸上去讓它套上繩索。他明知腳下是無底深淵,卻又像踏上花徑似的要奔過去。他己看到了那個面目猙獰的魔鬼,卻還要伸出雙臂去擁抱它。他頓時臉色煞白,搖搖欲墜。

    “怎么了?”小姐忙扶住他,“不舒服么?”

    “世事本難兩全?!饼埨习逍Φ?,“一輩子得這么個可意的媳婦,聲韻上軟一些,那也算不了什么!”

    是了,算不了什么!就是!陳師傅仰面長笑,一手掐住小姐,一手端起酒杯,仰面潑入口中。這一刻他甚至有點恨宋傅,為什么要把那故事告訴他,為什么到臨死時還要提醒他。

    醉了?醉了!

    送小姐回省城的那天是在涼颯颯的秋風里。那日秋風扯得緊,滿世界都是些老葉的味道,聞過了之后就覺心腑里跌落了什么,疏疏松松的挨不著邊沿。然而從肉身的更底處,卻又生出了些求高求遠的欲念。秋天的氣味總是這樣讓人緘默不語,抿緊雙唇去體察草木山林遮掩住了的那些。行路于斯時,多懷顧而少瞻望。那一番繁華是快去遠了,只有枯葉的脆響在戀念著華陽下美好的時光。戀念總是在失去了歡娛與風華之后才唱起注著哀悵的挽歌,當其時,誰又會去唱戀念的歌呢?枯葉在鳴響中撞著枝干,把自己化為粉齏。為何要這樣呢?不帶挽歌的逝去莫非就是不完美的死法嗎?生靈入土前肯定都要經過這一層嗎?

    “想什么呢?”臂彎里的小姐柔柔地問.“還是不該讓你來送我?!庇终f。

    “要送的,要送的,”陳師傅扶了扶背上裹著琴的錦套,喃喃道,“從沒送過你,以后怕也難得了”

    “是了,”小姐欣喜道,“以后我們就長久在一起了。去哪里都一起去,好嗎?”

    陳師傅點頭,該想點春天的事。春天是從那種特殊的土腥味生起開始的,那是在泥土中淤積了一冬才被釋放出來的氣味。淤積的是什么?是枯葉,前一秋落地的那些枯葉??萑~并不是長久地盤繞在樹根下的,春天一到,它們就競相化成一團團氣霧飄走了。這又為什么呢?如果要聽見它們在飛出泥土的那一刻唱的是什么歌就好了,它們肯定會唱歌的,哪能不唱呢!

    “師哥,跟你講件事?!毙〗阕蛞估锱手募珙^小心翼翼地說道,“夏天我就畢業(yè)了,我們先生講我音樂天份好,要推薦我去一個專門學校再學兩年。你樂意嗎?”

    陳師傅似是并不意外,問:“你怎么想?”

    “要你不樂意,我就不去了,”小姐俏言道,“可我想要是去學了這個,以后回來也可以幫你填詞串曲。一輩子也算有點事業(yè)可做。世事跟以前不太一樣了?!?/p>

    陳師傅隔了隔。又問:“中間放假能回來嗎?”

    “那學校在北方,”小姐把臉緊貼著他,“幾千里地,中間恐怕難回來了?!?/p>

    哦,北方。陳師傅想。北方是什么樣子呢?聽說那邊的原野平坦得像曬場一樣,一個月也走不到頭。莊稼阡陌相連,高高的秸軒鉆進去竟會轉向。沒有山,多好哇。路肯定又平又直,走在上面肯定跟晃秋千一樣。

    “師哥你答應嗎?”

    陳師傅點頭。北方,專學音樂的地方,一個大院里到處都是人唱歌彈琴,唱的都是歡娛的歌,多好哇。讓她去吧,讓她去學那些歡娛的歌,她本該是快快活活的。

    “今夜我不回去?!毙〗阏f。

    陳師傅還是點點頭。

    小姐哭了。夜深時哭倦了,睡著了。陳師傅輕輕把她放在自己的枕頭上,坐邊上聽她嬰孩一般輕微的喘息。每-輪都帶給他許多甜蜜和柔美,讓他體會到這世界的和諧與安詳,他平浮于其上,輕盈又凈爽。他努力地記著所有的這些感覺,明白這也許是要記一生,再聽不到的。

  這是陳師傅此生以來第三次坐在床頭度過的夜晚。他偏過耳,欲盡心享受睡夢中那女孩音樂般的呼吸聲,但那重預感卻時時趕上來懾住他,使他悵然。那女孩睡得很甜實,很安然,夢中飛逸著許多七彩。她追逐著,歡樂地笑。這笑感染了陳師傅,他輕按那只柔軟修長的手臂,平靜地等待天亮。

    到方山山腳了。

    小姐停下:“師哥,你回吧。”

    陳師傅搖搖頭:“再送一程,再送一程?!?/p>

    到了山口,小姐淚汪汪地道:“師哥,我不要你送了。我走不動了,要上轎了?!?/p>

    陳師傅遲疑片刻,依舊點點頭:“好好,那就別在此處了。這是草亭邊上吧?”

    “是草亭邊上?!毙〗愕?,“草亭好破,下次回來,我就要人來修它?!?/p>

    陳師傅從背上解下錦套,慢慢地抽出里面的雞冠紫檀琴,愛憐地上下摩娑。小姐忽然料到了什么,忙道:“師哥,你可別……”

    不及多講,只聽嘎巴一聲,琴桿已從中間折斷。陳師傅把折斷的兩截殘琴遞給小姐:“在草亭邊挖個坑,把它埋了吧。”

    小姐泣道:“師哥,你這是不信我呀……”

    陳師傅顫聲道:“今生今世,怕只能以此來報答你了?!?/p>

    小姐從仆人那要來把砍刀,使勁在地上挖坑。后來她脫下外衣把殘琴裹起,放入坑中,再慢慢用土掩上。撐開淚眼笑道:“草亭又多了一段故事了,等我回來同你一道編?!?/p>

    陳師傅安坐在石凳上:“你去吧。山高水長,保重!我在此唱一曲《秋思變》,唱完自會回去。”

    起轎了。一乘藍色的小轎在青灰色的官道上慢慢去遠,在林木中時隱時現。蒼涼的聲音伴著小姐一直走下山崗。

            秋霜里沒了殘陽

            云臺也飄然若蕩

            這風水好叫人想

            澀澀地走些癡郎

    聲音漸息,不知是轉彎聽不見了還是陳師傅哽咽得沒有唱完。小姐知不知幾日后,在這山里山外永無盡頭的青灰色的官道上,將日日蹣跚著那個疲憊又永不止歇的人的身影?知不知這人將以如何的苦難來修煉自己的藝品?要是知道了,她會立即回來陪伴他嗎?

  19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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