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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陽光(轉(zhuǎn)載)

甘南打印店3年前 (2022-02-11)問答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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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陽光

  文/王鼎鈞

  四合房是一種閉鎖式的建筑,四面房屋圍成天井,房屋的門窗都朝著天井。從外面看,這樣的家宅是關(guān)防嚴(yán)密的碉堡,厚墻高檐密不通風(fēng),擋住了寒冷和偷盜,不過,住在里面的人也因此犧牲了新鮮空氣和充足的陽光。

   我是在“碉堡”里出生的。依照當(dāng)時的風(fēng)氣,那座碉堡用青磚砌成,黑瓦蓋頂,灰色方磚鋪地,墻壁、窗欞〔窗欞:舊式窗戶的窗格子?!场⒆酪?、門板、花瓶、書本,沒有一點兒鮮艷的顏色。即使天氣晴朗,室內(nèi)的角落里也黯淡陰沉,帶著嚴(yán)肅,以致自古以來不斷有人相信祖先的靈魂住在那一角陰影里。嬰兒大都在靠近陰影的地方呱呱墜地,進一步證明了嬰兒跟他的祖先確有密切難分的關(guān)系。

   室外,天井,確乎是一口“井”。夏夜納涼,躺在天井里看天,四面高聳的屋脊圍著一方星空,正是“坐井”的滋味。冬天,院子里總有一半積雪遲遲難以融化,總有一排屋檐掛著冰柱,總要動用人工把檐溜敲斷,把殘雪運走。而院子里總有地方結(jié)了冰,害得愛玩好動的孩子們四腳朝天。

   北面的一棟房屋,是四合房的主房。主房的門窗朝著南方,有機會承受比較多的陽光。中午的陽光像裝在簸箕里,越過南房,傾瀉下來,潑在主房的墻上。開在這面墻上的窗子,早用一層棉紙、一層九九消寒圖糊得嚴(yán)絲合縫,陽光只能從房門伸進來,照門框的形狀,在方磚上畫出一片長方形。這是一片光明溫暖的租界,是每一個家庭的勝地。

   現(xiàn)在,將來,我永遠能夠清清楚楚看見,那一方陽光鋪在我家門口,像一塊發(fā)亮的地毯。然后,我看見一只用麥稈編成、四周裹著棉布的坐墩,擺在陽光里。然后,一雙謹(jǐn)慎而矜持的小腳,走進陽光,停在墩旁,腳邊同時出現(xiàn)了她的針線筐。一只生著褐色虎紋的貍貓,咪嗚一聲,跳上她的膝蓋,然后,一個男孩蹲在膝前,用心翻弄針線筐里面的東西,玩弄古銅頂針和粉紅色的剪紙。那就是我,和我的母親。

   如果當(dāng)年有人問母親:你最喜歡什么?她的答復(fù),八成是喜歡冬季晴天這門內(nèi)一方陽光。她坐在里面做針線,由她的貓和她的兒子陪著。我清楚記得一股暖流緩緩充進我的棉衣,棉絮膨脹起來,輕軟無比。我清楚記得毛孔張開,承受熱絮的輕燙,無須再為了抵抗寒冷而收縮戒備,一切煩惱似乎一掃而空。血液把這種快樂傳遍內(nèi)臟,最后在臉頰上留下心滿意足的紅潤。我還能清清楚楚聽見那只貓的鼾聲,它躺在母親懷里,或者伏在我的腳面上,虔誠地念誦由西天帶來的神秘經(jīng)文。

   在那一方陽光里,我的工作是持一本《三國演義》,或《精忠說岳》,念給母親聽。如果我念了別字,她會糾正,如果出現(xiàn)生字,──母親說,一個生字是一只攔路虎,她會停下針線,幫我把老虎打死。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興趣并不在乎重溫那些早已熟知的故事情節(jié),而是使我多陪伴她。每逢故事告一段落,我替母親把繡線穿進若有若無的針孔,讓她的眼睛休息一下。有時候,大概是暖流作怪,母親嚷著“我的頭皮好癢!”我就攀著她的肩膀,向她的發(fā)根里找虱子,找白頭發(fā)。

   我在曬太陽曬得最舒服的時候,醺然〔醺然:醉酒的樣子?!橙缱?,岳飛大破牛頭山在我喉嚨里打轉(zhuǎn)兒,發(fā)不出聲音來。貓恰恰相反,它愈舒服,愈呼嚕得厲害。有一次,母親停下針線,看她膝上的貓,膝下的我。

  “你聽,貓在說什么?”

  “貓沒有說話,它在打鼾?!?/p>

  “不,它是在說話。這里面有一個故事,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母親說,在遠古時代,宇宙洪荒,人跟野獸爭地。人類聯(lián)合起來把老虎逼上山,把烏鴉逼上樹,只是對滿地橫行的老鼠束手無策。老鼠住在你的家里,住在你的臥室里,在你最隱秘最安全的地方出入無礙,肆意破壞。老鼠是那樣機警、詭詐、敏捷、惡毒,人們用盡方法,居然不能安枕。

  有一次,一個母親輕輕的拍著她的孩子,等孩子睡熟了,關(guān)好房門,下廚做飯。她做好了飯,回到臥室,孩子在哪兒?床上有一群啾啾作聲的老鼠,爭著吮吸一具血肉模糊的白骨。老鼠把她的孩子吃掉了。

  ──聽到這里,我打了一個寒顫。

  這個摧心裂肝的母親向?qū)O悟空哭訴。悟空說:“我也制不了那些老鼠?!?/p>

  但是,總該有一種力量可以消滅丑惡骯臟而又殘忍的東西。天上地下,總該有個公理!

  悟空想了一想,乘筋斗云進天宮,到玉皇大帝座前去找那一對御貓。貓問他從哪里來,他說,下界。貓問下界是什么樣子,悟空說,下界熱鬧,好玩。天上的神仙哪個不想下凡?貓心動,擔(dān)憂在下界迷路,不能再回天宮。悟空拍拍胸脯說:“有我呢,我一定送你們回來。”

  就這樣,一個筋斗云,悟空把御貓帶到地上。

  御貓大發(fā)神威,殺死無數(shù)老鼠。從此所有的老鼠都躲進洞中茍延歲月。

  可是,貓也從此失去天國。悟空把它們交給人類,自己遠走高飛,再也不管它們。悟空知道,貓若離開下界,老鼠又要吃人,就硬著心腸,負(fù)義背信。從此,貓留在地上,成了人類最寵愛的家畜??墒牵鼈円膊刂鴿M懷的愁和怨,常常想念天宮,盼望悟空,反復(fù)不斷地說:

  “許送,不送……許送,不送……”

  “許送,不送?!本褪秦垈凎暤膬?nèi)容。

  原來人人寵愛的貓,心里也有委屈。原來安逸滿足的鼾聲里包含著失望的蒼涼。如果母親不告訴我這個故事,我永遠想不到,也聽不出來。

  我以無限的愛心和歉意抱起那只貍貓,親它。

  它伸了一個懶腰,身軀拉得好長,好細(xì),一環(huán)一環(huán)肋骨露出來,抵擋我的捉弄。冷不防,從我的臂彎里竄出去,遠了。

  母親不以為然,她輕輕地糾正我:“不好好的纏毛線,逗貓做什么?”

  在我的記憶中,每到冬天,母親總要抱怨她的腳痛。

  她的腳是凍傷的。當(dāng)年做媳婦的時候,住在陰暗的南房里,整年不見陽光。寒凜凜的水氣,從地下冒上來,從室外滲進室內(nèi),首先侵害她的腳,兩只腳永遠冰冷。

  在嚴(yán)寒中凍壞了的肌肉,據(jù)說無藥可醫(yī)。年復(fù)一年,冬天的訊息乍到,她的腳面和腳跟立即有了反應(yīng),那里的肌肉變色、浮腫,失去彈性,用手指按一下,你會看見一個坑兒。看不見的,是隱隱刺骨的疼痛。

  分了家,有自己的主房,情況改善了很多,可是年年腳痛依然,它已成為終身的痼疾。盡管在那一方陽光里,暖流洋溢,母親仍然不時皺起眉頭,咬一咬牙。

  當(dāng)刺繡刺破手指的時候,她有這樣的表情。

  母親常常刺破手指。正在繡制的枕頭上面,星星點點有些血痕。繡好了,第一件事是把這些多余的顏色洗掉。

  據(jù)說,刺繡的時候心煩慮亂,容易把繡花針扎進指尖的軟肉里。母親的心常常很亂嗎?

  不刺繡的時候,母親也會暗中咬牙,因為凍傷的地方會突然一陣刺骨難禁。

  在那一方陽光里,母親是側(cè)坐的,她為了讓一半陽光給我,才把自己的半個身子放在陰影里。

  常常是,在門旁端坐的母親,只有左足感到溫暖舒適,相形之下,右足特別難過。這樣,左足受到的傷害并沒有復(fù)原,右足受到的摧殘反而加重了。

  母親咬牙的時候,沒有聲音,只是身體輕輕震動一下。不論我在做什么,不論那貓睡得多甜,我們都能感覺出來。

  這時,我和貓都仰起臉來看她,端詳她平靜的面容幾條不平靜的皺紋。

  我忽然得到一個靈感:“媽,我把你的座位搬到另一邊來好不好?換個方向,讓右腳也多曬一點太陽。”

  母親搖搖頭。

  我站起來,推她的肩,媽低頭含笑,一直說不要。貓受了驚,蹄縫間露出白色爪尖。

  座位終于搬到對面去了,貍貓?zhí)皆鹤永锶?,母親連聲喚它,它裝做沒有聽見;我去捉它,連我自己也沒有回到母親身邊。

  以后,母親一旦坐定,就再也不肯移動。很顯然,她希望在那令人留戀的幾尺干凈土里,她的孩子,她的貓,都不要分離,任發(fā)酵的陽光,釀造濃厚的情感。她享受那情感,甚于需要陽光,即使是嚴(yán)冬難得的煦陽。

  盧溝橋的炮聲使我們眩暈了一陣子。這年冬天,大家心情興奮,比往年好說好動,母親的世界也測到一些震波。

  母親在那一方陽光里,說過許多夢、許多故事。

  那年冬天,我們最后擁有那片陽光。

  她講了一個夢,對我而言,那是她最后的夢。

  母親說,她在夢中抱著我,站在一片昏天黑地里,不能行動,因為她的雙足埋在幾寸厚的碎琉璃碴兒里面,無法舉步。四野空空曠曠,一望無邊都是碎琉璃,好像一個琉璃做成的世界完全毀壞了,堆在那里,閃著磷一般的火焰。碎片最薄最鋒利的地方有一層青光,純鋼打造的刀尖才有那種鋒芒,對不設(shè)防的人,發(fā)生無情的威嚇。而母親是赤足的,幾十把琉璃刀插在腳邊。

  我躺在母親懷里,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母親的難題。母親獨立蒼茫,汗流滿面,覺得我的身體愈來愈重,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母親想,萬一她累昏了,孩子掉下去,怎么得了?想到這里,她又發(fā)覺我根本光著身體,沒有穿一寸布。她的心立即先被琉璃碎片刺穿了。某種疼痛由小腿向上蔓延,直到兩肩、兩臂。她咬牙支撐,對上帝禱告。

  就在完全絕望的時候,母親身旁突然出現(xiàn)一小塊明亮干凈的土地,像一方陽光這么大,平平坦坦,正好可以安置一個嬰兒。謝天謝地,母親用盡最后的力氣,把我輕輕放下。我依然睡得很熟。誰知道我著地以后,地面忽然傾斜,我安身的地方是一個斜坡,像是又陡又長的滑梯,長得可怕,沒有盡頭。我快速地滑下去,比飛還快,轉(zhuǎn)眼間變成一個小黑點。

  在難以測度的危急中,母親大叫。醒來之后,略覺安慰的倒不是我好好地睡在房子里,而是事后記起我在滑行中突然長大,還遙遙向她揮手。

  母親知道她的兒子絕不能和她永遠一同圍在一個小方框里,兒子是要長大的,長大了的兒子會失散無蹤的。

  時代像篩子,篩得每個人流離失所,篩得少數(shù)人出類拔萃。

  于是,她有了混合著驕傲的哀愁。

  她放下針線,把我摟在懷里問:

  “如果你長大了,如果你到很遠的地方去,不能回家,你會不會想念我?”

  當(dāng)時,我惟一的遠行經(jīng)驗是到外婆家。外婆家很好玩,每一次都在父母逼迫下勉強離開。我沒有思念過母親,不能回答這樣的問題。同時,母親夢中滑行的景象引人入勝,我立即想到滑冰,急于換一雙鞋去找那個冰封了的池塘。

  躍躍欲試的兒子,正設(shè)法掙脫傷感留戀的母親。

  母親放開手凝視我:

  “只要你爭氣,成器,即使在外面忘了我,我也不怪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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