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被詩歌引渡的青春地理
我的被詩歌引渡的青春地理
龍安:紅旗路96號、青春期和瑪格麗特的秋波
龍安就是縣城。也叫龍州。古城。邊城。最早記得的龍安還只是東門、西門、南門和北山的明清格局。報恩寺廣場左側(cè)是蔬菜社。解放街前面是小河。小春壩還是個沙洲。長春街叫城灣里,碎石路,里邊是沙地外邊是亂石灘、草地。槍斃人的地方。每次跟父親進城,都遇到戒嚴、槍斃人,人山人海,喇叭震天,要等上半天才準許通行。下午路過,人已散去,噴在草和石頭上的血和腦漿已經(jīng)凝固,有烏鴉在啄吃,有五類分子在收尸。父親希望能撿到麻繩什么的,總是帶我走近死尸。有一回,我看見收尸的五類分子拿了饅頭正蘸著人血和腦髓吃,嘴里還吆喝著烏鴉。我記憶中的槍斃人算是龍安最文明的殺人,之前有土改的鎮(zhèn)壓,有紅軍過境的鎮(zhèn)壓,有還鄉(xiāng)團回來的清算……龍安殺人,一直可以上溯到明初薛土司對白馬人的逐殺,上溯到兩晉南北朝漢人對氐羌的逐殺,都是不敢想象的。
1978年8月,我搭手扶式拖拉機進城讀初中,開始做龍安的一個符號。紅旗路96號,現(xiàn)今的西街96號,便是我的青春期的寓所。
初一在小春壩。進修校的教室。教室背后是魚池,水還是流水,碧綠的,魚在里面游,家養(yǎng)和野生的都有。漁人的家,玉米秸搭的棚,黢黑的鼎鍋掛在棚里,飄出濃郁的肉香。初一,我有過三個同桌,都是城頭的女孩,干凈,洋氣,但惟有一個叫田紅的剝脫了纏裹著我的性的筍殼,催熟了我的青春。田紅已經(jīng)發(fā)育,開始洋溢性的美麗。鉆抗震棚,打水飄,背課文和英語單詞,大掃除。我們交談,對視,彼此欣賞,甚至牽手。愛在滋生,性在萌芽,欲望在破舊的藍咔嘰衣裳里鼓蕩。上課,她聚精會神地看老師,我伏在桌上偏著腦袋聚精會神地看她。她真美。眼睛,劉海,嘴唇,下頜,頸項。是美,不是漂亮。她的面龐洋溢著最稚嫩最純凈的青春。我朦朧地感應(yīng)著她青春里原初的朦朧的性,萌芽的性,像一棵肥壯的豆芽,已經(jīng)長出兩片嫩黃的葉子。我們甚至偷偷地將腿疊壓在一起,晃蕩。疊壓晃蕩的少男少女的腿是我們最初的愛情鐘擺。我開始品嘗周六小別的憂愁,撿來粉筆給她留言——星期一再見——她就在我的旁邊,我卻不敢告訴她。田紅樂意給我借整塊的橡皮,還有車筆刀和直尺。她的橡皮真香,我愛去嗅,有時忍不住也拿指甲去扣、拿牙齒去啃。在我的感覺中,她的橡皮里一定有個她。
報恩寺。明英宗時代的佛寺,早已在革命后還俗。我時常在晚上陪何功去寺院的大門口轉(zhuǎn)。走武廟口,過醬園。張睿住在報恩寺,何功喜歡得不得了。進報恩寺,倒左手??匆姀堫7块g臨窗的燈,何功的眼珠發(fā)光。不敢接近,不敢喊,上廁所撒泡尿,我們就走了。每次過報恩寺巷,我都要站在巷子的外墻邊打量下面的肉食廠,打量那一排排的窗戶——田紅的書桌就搭在某一垛窗戶邊。有一段土墻已經(jīng)坍塌,恰好供我觀察。班上不只我一個男生喜歡田紅,班主任李彥秋一下子抓出了三四個,他們往田紅的窗戶里扔土塊,夜襲田紅。其中有縣委書記的兒子張杰(小白臉)。報恩寺巷至今依舊殘留著一段土墻,每次看見,都感覺那泥土里有時間,有我們個人的歷史和青春期的性的輻射。24年沒見過田紅了,肯定雍容華貴了,她當(dāng)時的體型和氣質(zhì)就有雍容華貴的趨勢。她84年上的大學(xué),學(xué)的是地質(zhì)。因為田紅我寫了第一首詩,古體的,里頭有“田”“李”“紅”“葉”四個字,已不記得?!袄钊~”是我給自己取的化名,為的是能與“田紅”配。最妙的是“田”和“葉”,你發(fā)現(xiàn)妙在哪里了嗎?
紅旗里96號。街坊,板壁,天井,菜園,鹵肉。我表叔家的私產(chǎn)。我在學(xué)?;锸硤F蒸飯,在漆黑的睡房就著從家里帶來的鹽菜泡菜就餐。到星期三沒菜了,就借同學(xué)五分錢刮點豆瓣醬。有時表叔家的肉香飄過來,也能湊合湊合。表叔家的鹵油就放在我吃飯的柜頭,凝固在瓷盆里,要劃燃火柴才能看清顏色和性狀。要下很大的決心,才敢偷一兩勺,混在熱騰騰的米飯里吃。表嬸罵老鼠的時候,我心頭總不是個滋味。我還在煤油燈下做功課,表叔表嬸已經(jīng)上床,簡短的對白過后,便是燎人的折騰。我無心功課了,不只想田紅,也想別的漂亮女生。我吹了燈半躺著,一邊想一邊折騰自己,靜靜地折騰,直到涌射出青春的甘露。黑暗無與倫比,快樂無與倫比。表叔安靜了,發(fā)出輕微的鼾聲。表叔表嬸隔三差五也打架罵架,什么言語都出,什么家伙都操。兩個孩子在走廊里發(fā)抖,我在隔壁顫栗。罵過,打過,撤退的總是表叔,帶著兩個孩子去住學(xué)校的豬圈樓子。表嬸在隔壁呻吟,一定也在想,想不通了,就想死。半夜幾次被表嬸叫醒,要我給她端碗冷水。“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表嬸喝了老鼠藥,鼻孔嘴巴都來血。我摸著去廚房,摸著開碗柜,我不知道拉線開關(guān)在哪里。
紅旗路96號,我去的時候住著一大家人(姑爺姑婆、表叔表嬸、表叔表嬸的孩子安和咪咪、表姨娘和表姨娘的女兒鳳),走的時候,就表叔一家了,外加奄奄一息的姑爺。姑婆在我上初一的時候就死了,送城外東皋灣下葬的。我參加了送葬,背著咪咪。我清楚地記得,咪咪穿著開襠褲。表姨娘是個人才,神經(jīng),四川話叫“瘋張施道”,嫁了個上海軍官,有了女兒鳳?;蛟S表姨娘是太瘋,早先瞞著軍官,等軍官發(fā)現(xiàn),自然只有被拋棄了。被軍官拋棄,接著又被哥哥嫂嫂拋棄、驅(qū)趕。母女倆被逐出紅旗路96號之后,我還多次看見,表姨娘一樣地瘋張施道,但很熱情,鳳慢慢張大了,有幾分人才。表姨娘后來進了飲食服務(wù)公司,在一家國營飯館打雜,我每次從飯館門前過,她都會笑著喊我:“兄弟,過來坐坐,我知道你嫌棄我?!彼媸钳傔^了頭,我是她的兄弟嗎?再后來,飲食服務(wù)公司垮了,她當(dāng)了環(huán)衛(wèi)工人。再后來,就聽說她死了。表姨娘還有過一個男人,重慶的,勞改釋放人員,木匠。我陪她去勞改隊相過親。79年的春天,梨花開得尤其白,白里隱著不祥的悲。木匠今天還活著,又找了女人,穿件呢大衣,頭發(fā)梳得光光,在街上遇見,感覺與表姨娘壓根就沒有關(guān)系。鳳在哪里,是否還活著,也許連表叔都不曉得。有著那樣出生的一個女子,命運是難得親睞的。姑爺是在我讀師范的第一學(xué)年死的,假期回來,表嬸用他的葬布給我縫過一套衣裳。我太熟悉人們舉著黑色葬布送葬的情形,一直不敢穿。后來穿過一水,褲子縮水變成了窯褲,衣服自然成了高腰短袖了。拿哄鬼的東西哄人,只能是這樣的效果。我不再去紅旗路96號,不再認我的表叔表嬸,除了因為記憶中那些呻吟,就是因為那套哄鬼的新衣裳。
憑時間露出的皮膚想象沙層下的骨肉,便可以回到真的龍安。邊塞,府城,山水簡明。衙門(州衙門、縣衙門、土司衙門)、寺廟、警察局、學(xué)堂、營房、石板街、瓦屋、參天大樹、青苔,極美,極富詩意——涪水在這兒拐彎,彎出一大片開闊地,掩映著碧綠的野草和灌木、水杉和紅樺,樹林里出入著小股的騎兵。1979到1980,我卻不會想象這些1389到1430的風(fēng)景。表姨娘在電影院門口等我,我得趕緊做完功課。表姨娘正在與那個勞改釋放分子接觸,需要在電影院醞釀感情,需要拉我做電燈泡。《冰山上的來客》和《生死戀》讓我遺精,卻讓坐在我身邊的表姨娘抽泣。黑暗里我看不見表姨娘的臉。黑暗里的愛情片在為表姨娘醞釀感情的同時,也喂養(yǎng)著我的青春期。我發(fā)現(xiàn)我不只是手淫時需要自己心儀的女子的形象,是任何時候都需要。不只在身體,更在心。從紅旗路96號到電影院,也就是從紅旗路退出來,走東風(fēng)路。電影院是剛建不久的,設(shè)施八分新。我喜歡電影散場過后的感覺,聽表姨娘感嘆,在人流里穿行,一陣風(fēng)把人群甩在后頭。二輕局,鹽業(yè)公司、工農(nóng)兵醫(yī)院、農(nóng)資公司、東風(fēng)路口,西轉(zhuǎn)紅旗路,新華書店、布鞋廠、縣委會、筏運社、國營照相館、國營旅館、土司衙門、派出所、中學(xué)。
小時候跟外婆進城,就住紅旗路96號。隱約記得在西門外看河大水漲,見對面兩岔河洪水滔滔,以為就是大河,并不曉得涪江來自北側(cè)的深山。還去大禮堂看過《賣花姑娘》。讀初中住紅旗路96號,知道了涪江的來路。與幾個同學(xué)出西門,走公路西進,過北山木材檢查站,到過一碗水。山勢陡峭多了,河水異常湍急,記得河中的小船在纜繩上滑行發(fā)出的聲響。初二時發(fā)現(xiàn)了表叔家的天井與派出所的通道、派出所與法院和公安局的通道,時常跟武元成過公安局,在他家門前的院子里做作業(yè)。武元成的父親是刑警大隊隊長,常在外面辦案,母親在鄉(xiāng)下老家。我記得院子里有幾棵梨樹,正當(dāng)年,開花,掛果,從不敢逗——公安局在我的想當(dāng)然里到處都是槍。武元成真拿出過他父親的手槍。在箱子里,裹著紅布。下了彈夾,彈夾里子彈滿滿的。我們做幾何題,在△ ABC中,∵AB=AC ∴∠B= ∠C。尹紅住在法院,父親是法院院長。尹華倫,我們從布告上曉得的,龍飛鳳舞的行草。尹紅初一在2班,初二我們都分到了4班,成績與我不相上下。一般化漂亮,有一頭長發(fā)。她最吸引我的要算是與院長女兒不相稱的樸素。穿著與氣質(zhì)的樸素。她坐我前排,長發(fā)不時掉進我的文具盒,我輕輕關(guān)上,她一抬頭便吊起我的文具盒。武元成叫尹紅的父親北京墨水,問什么意思,他便拿出一瓶北京墨水給我看,脖子歪歪的。后來認得那個院長,歪脖子的,真像北京墨水。尹紅考上了西安交大,畢業(yè)分配在成都一家科研所,后來去了德國?,F(xiàn)在想來,她的理性是很適合德國的。
不知道縣委梅園49年之前是做什么的?;蛟S是國民黨的縣黨部。青磚平房,四合院的樣式,空地廣大——起先種玉米,后來種花草。自然有梅子樹,我卻不記得情形。85年到89年,曉濤住在梅園的西角,一間房子一張床,一架子書,感覺溫馨。我進城就住他吃他。86年寒假,我時常騎自行車進城,住兩夜。吃食堂,吃館子,讀書聽音樂。曉濤剛西師畢業(yè),分在宣傳部,寫詩。是詩歌把我們聯(lián)系在一塊的,他接待我,喜歡我,是詩歌的面子。89之后他不寫詩了,放逐詩了,我們也就陌路了。曉濤的屋子緊湊、整潔,沙發(fā)巾和床單都是純棉的,真的很溫馨。木炭火燃得旺,半開著窗戶,光禿禿的樹枝伸在窗外,窗外的水泥地也干干凈凈。曉濤上班去了,我圍著火就著海明威的短篇品豆叩的綠茶,自在得不得了。梅園刮過一股偽現(xiàn)代主義詩風(fēng),曉濤煽動的,我不曾參加,組織部的小張、宣傳部的小廖和黨校的小劉是核心成員。我見過他們的油印刊物《荒原》,很皮毛很幼稚地摹仿埃略特。曉濤現(xiàn)在是招商局局長,小廖是縣委常委,小劉是縣委辦公室副主任,小張是人民銀行行長。他們都是89年抉擇的。別人是附庸風(fēng)雅,曉濤是真愛過詩歌,89年見到他時,他很苦悶,究竟寫詩還是做官,他正在斗爭。我?guī)蜁詽齾⒅\過女朋友,原則是感覺。他吹別個的時候,說的理由真是“找不到感覺”。我?guī)蜁詽齾⒅\過人生的路。他在縣委,文學(xué)上又不是特別有天賦,我建議他做官。他后來的確選擇了做官。做了官,人自然變了,骨質(zhì)都變了,沒準很是瞧不起當(dāng)年寫詩的自己,我和他的陌路也是情理中的。梅園97年拆了,修了辦公大樓,偶爾進去,除了眩暈,我是一點感覺和記憶都沒有。
在中學(xué)水塔背后的平房里,單身的我有過一次幾天的“艷遇”,91年寒假,在一張麻將桌上,她秋波連連,讓我魂不守舍。她把我從麻將桌上掠走,去街上吃麻辣湯,去電影院一家叫楓葉的舞廳旋轉(zhuǎn),轉(zhuǎn)暈了也不放手。她穿一身牛仔,身材窈窕,面目輪廓頗佳,有著浪蕩女人的真誠與大方。我們彼此不問名字,我叫她瑪格麗特,要她叫我阿芒。她文化不多,不知道茶花女的故事。我們在街上瘋夠了,又回到麻將桌上。我們?nèi)皇强澕遥嗷シ欧ぷ?,賬也不再明算。我們在麻將桌上眉來眼去,打情罵俏,讓別的麻友驚詫。有天晚上,我們正在楓葉轉(zhuǎn)得天昏地暗,突然沖進來一個高大的男人,逮住她就往外拖。她掙扎了一下,就順從了。我追上去喊瑪格麗特,她卻沒有回我一聲阿芒。等我反應(yīng)過來那男人就是她的男人,嚇得要命,飛快地逃離了。那天晚上街燈很暗,天尤其黑,我躲在舞廳對面的小巷里看少男少女進進出出,希望能逢著她。我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午夜了,我還在街上逛,心里念著她。我喝過酒,在下半夜回到麻將桌上時,她居然在等著我了。真像是夢,真像是什么也不曾發(fā)生。她把腦袋掛在窗框上對我笑,在下半夜,我感覺特別美,一種妖冶的美。我告訴她我找她了,她友好地嘲笑我,說我是多情的阿芒。我問到那個男人,她只是笑。白天,我在她的租房找到她,她剛剛睡醒,正在收拾床單。我抱住她,要親熱,她推開我,夸我是個善良的阿芒、真情的阿芒,但她卻不能接受我的善良和真情,因為她是個壞女人。我骨子里對壞女人有好感,更別說像她這樣坦誠的了。我再次抱住她,按倒她,愛她,她再次推開我,說她真的不能接受我的愛,因為我是個好人,她不忍心害我。話說到這份上,我才猶豫起來,想到巴黎的瑪格麗特。我請她吃過一頓飯,便飯,在解放街口的一家飯館,她很高興。我們還爬過一次山,沒有登頂,只爬到半山腰。我們躺在草叢里說話,身體離得很遠。
楓葉舞廳還在,我卻沒有再去過。從街上過,還看得見當(dāng)年的塑料長青藤,灰塵差不多把青變白了。中學(xué)還是中學(xué),下大雨操場照樣會變成池塘,我們“艷遇”的那排平房是前年拆的,修了高樓。江湖一刀在里面教書的那些年,我時常在校園走動甚至過夜,卻從不記得自己有過這樣戲劇的艷遇。我不曾再見過她,也永遠不可能再見到她——她死了,就在那年初夏,她去成都,在青白江遇了車禍。她就是沒死,見了我們肯定也認不得了。時間里的一個漩渦,干涸之后,誰還感覺得到水的質(zhì)量?
江油:苦悶、李白,和倒伏在腳印里的水葵
“我要到對岸去/河水涂改著天空的顏色/也涂改著我/我在流動”1981年9月,搭乘農(nóng)機站一輛運石灰的卡車,我第一次走出了涪江河谷,到了江油。石灰和風(fēng)割哭的眼睛看見的平原和城市,比我想象中的對岸要好。鐵路穿過狹長的秋收的田野,我走進了電影。火電廠的巨型煙囪吐出的顆粒的黑煙讓我興奮。我兩次穿過鐵路,來到一個叫玉家罐的地方,開始了師范生活。
老坪壩,雙河口,小溪壩,厚壩,二廊廟,馬角壩,斑竹園,雁門壩,馬鞍塘……1984年到1992年,我時常走出大山,像游擊隊員一樣神出鬼沒在寶成鐵路的這些三等小站。詩歌在寄居小站的哥們兒的熱血中,像舊時遺落荒野的罌粟。我拼命地奔跑,帶著寫作的靈感和覺悟的興奮,帶著劣質(zhì)白酒和香煙。
馬鞍塘是這條詩歌路線的終點。瘦削的山崖、碧綠的青江、長排的紅磚平房庫存了全部的寂寥、冷清和壓抑。鳴笛而過的快車的起點和終點是寬廣、喧囂和明亮的,但馬鞍塘狹窄、黑暗,閃爍著鬼火一樣的手提燈和燈影里表示肯定的旗幟。
走鐵索橋過青江,東行一里,便是石元。石元在一個溝口,竹林,石墻,木屋,拱橋,很原始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改革開放了,物質(zhì)還相當(dāng)匱乏。跟劉強在稅務(wù)所門口等人賣肉,滋味仍是與詩歌有關(guān)。劉強在小學(xué)教書。泥屋、課桌、老鼠、木凳和被山風(fēng)吹得四散的詩稿讓我著迷。對飲,從午后到黃昏,從黃昏到午夜。無言。詩歌在紙片上,紙片在殘酒里。我們很容易被脫殼的詩意灌醉,向著自以為是的黃金沉淪。曾思云、蔣雪峰、何軍、雷興霜,多次相約石元,在荒野游蕩,在青江邊醉酒,吃櫻桃,暗戀李白。也有月光皎潔的時候?!笆且粭l喂不飽的狗”。我們都是打狗的饃,而這饃里有詩歌的餡。91年最后一次去石元,從綿陽到江油,再轉(zhuǎn)車到雁門。到雁門天已黑,且班車只到雁門。記得去石元的路要走一個被廢棄的鐵路隧道,很長。91年,我最怕黑暗和孤獨。在雁門買了手電,一個人走過隧道,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詩歌在石元,葡萄酒在石元,青年劉強在石元。那個沒有月色的夜,石元是一塊圓圓的石頭,蓄著積雨,倒伏著青苔和水葵。
玉家罐在火車站東面的山坡上。我的師范。紅土山,紅磚房,紅泥操場,小白楊。江油最初接納我的事物??梢蕴梢惶傻?,只有足球場。白天,體育班的學(xué)生在下操。一二一,一二一,她們颯爽英姿,運動裝遮不住青春的曲線。他們高挑、魁偉、壯實,肌肉安裝了火藥。我們只有晚上去足球場躺,躺著看星星,看遠處山梁上燃燒的永不熄滅的天然氣,偶爾還可以撿到一個發(fā)夾。317,我的寢室,我讀《茶花女》、失眠、手淫和出汗的窩穴。我開始幻想體育班的大姐姐。午睡的時候,她們?yōu)槭裁床簧洗??為什么要手叉褲兜站在宿舍樓前的梧桐樹陰里?她們的神情和姿態(tài)在樹陰外陽光的烘托下是對睡眠的背叛。我來來去去也不想睡,感覺青春在幾片回鍋肉的支撐下蠢蠢欲動。
我最終沒有勇氣去結(jié)交體育班的漂亮姐姐,只好往中壩跑。中壩有我的表姐。我抄田間小路去火車站,走過大片麥地、油菜花或苕田,穿過兩條鐵路和小片安樹林。公交車調(diào)頭的氣勢總是兇猛,每次都像是要軋死人。司機的手藝也真是精妙,每次都是擦身、擦腳、擦衣服邊子而過,嘎然而止。礦機。302。三合場。涪江大橋。五路口。我去表姐家必經(jīng)的幾站。20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我的表姐坐在沙發(fā)上教我識簡譜,披發(fā)蓋住了她整張的臉。她的臉蛋和身體都有女妖的氣質(zhì)。我把簡譜和歌曲唱左了,她便撲進她讀高中的二弟的懷里笑,笑聲像是上過發(fā)條。表姐比體育班的女生還要漂亮。我平生第一次見到她,她已經(jīng)是六五四的工人,周末趕夜車回來,星期天再趕夜車過去。
我的青春經(jīng)過學(xué)校左邊磚瓦廠微火的烘烤和右邊水泥廠粉塵的喂養(yǎng),很快就出苔了。我在寢室、教室和閱覽室之間奔走,抄寫整本《茶花女》,懷疑人生和世界的所謂價值,為我的身體和靈魂困惑。我看見花柱上的黑斑,像一塊凝血,郁悶地堆積著黑色素。我感覺坐在教室里越來越?jīng)]有意思,也不想跟那個崇尚“凌亂美”的美術(shù)老師去火車站畫空落的站臺,更不想去琴房練歌。水開始上漲,我的對岸在化成虛無,化成一句坍塌的詩歌。走肋縫涌出的渾濁的液體讓我迷茫,從神經(jīng)長出的粗糙的灌木使我疼痛。運動場西邊的第九級看臺。開始落葉的石榴樹。間或播送著運動員進行曲和運動會新聞的高音喇叭。我就是在這樣的時間、地點、環(huán)境和氣氛里愛上文學(xué)的。在一本買來消遣的1981年的《當(dāng)代》里,讀到很多臺灣作家的小傳,就決定一輩子做一個作家。那個白先勇真是可愛,父親是大官,還要當(dāng)作家。
我的表姐耍了男朋友便很少沒回家了。我與表哥、表弟耍不到一塊,就跟姨娘去她的日雜門市部。門市部在青年街,很老的房子,開間也窄,草紙、鞭炮、肥皂、水桶糞桶、棕繩麻繩、豬毛刷子雞毛撣子、盤成圈的塑料管子……連墊肩蓑衣斗笠之類都有。在姨娘的門市部坐悶了,我就去魚市口——江油最熱鬧的地方。三街交匯,一個廣場,一個百貨商場。早先去的時候百貨商場還是老樓,古香古色的,恍若在電影里見過。后來修了新樓,洋盤了也俗氣了。魚市口,一定是賣過魚的。想當(dāng)年中壩東西是河,不會少魚;洪水泛濫到街上,自然魚也上街了。江油的魚市口好比北京的菜市口,賣菜賣魚,也照樣殺人。從魚市口往北,是江油最古老的街區(qū),一直到太白橋和北門。紀念碑在街心,是紅四方面軍修的。幾條弄堂通往幽暗骯臟的居民區(qū)。82年初春,我在紀念碑碰見鄧老師,她提著一副中藥,已經(jīng)不如先前漂亮了。她問我到江油讀高中,我說不是,是讀師范。鄧老師笑笑,沒有了特別的眼神和言語。離開的時候,我看見中藥從她手里的白線上滑下來,蕩著。我當(dāng)時就在想,鄧老師到底得了什么病。23年了,我沒有再看見鄧老師,沒有再聽見一點有關(guān)鄧老師的消息。
小溪壩。寶成鐵路上的一個鎮(zhèn)。從中壩坐慢車北上,四站。1987年油菜花開的時節(jié),我與劉強從小溪壩去云集,再去石元。劉強正在和一個15歲的少女戀愛,而且進了少女的家門,得到了少女父母的認可。我見過那女子,窈窕,思維的發(fā)育早于身體,氣質(zhì)有點吉普塞女郎。吉普塞女郎的家就在馬鞍塘對面,兩層的水泥樓子。就是那次,重回小溪壩,在汽車上認識了彈吉他、吹黑格爾的王洪云,繼而結(jié)交了當(dāng)時江油最具實力的詩人曾思云和蔣雪峰。我與王洪云在灑滿月光的油菜花叢陶醉。武都。曾思云,一個才華橫溢、思想早熟的詩人,我還在拜倫、普希金的浪漫里彷徨,他已經(jīng)完成了對薩特和尼采的吞吐;我還在暗戀一個14歲的少女,他已經(jīng)開始厭惡情欲。后來我多次去過武都,那時曾思云已經(jīng)去了小溪壩,有一次我還帶了諸葛的那個她,徹夜地游蕩、跳舞、賭博,直到都倒伏在白酒橫流的桌子上——但已經(jīng)沒有詩歌,沒有早先的靈魂的觸摸。曾思云一直呆在小溪壩,即或在醫(yī)院小住,他的根也在小溪壩。木結(jié)構(gòu)老樓掩映在樹叢,暗紅,遠看近觀都應(yīng)該是古味實足的。每次去了,在樓板上走動,聲音空洞,里面像是包裹了舊時舊事。門軸轉(zhuǎn)動的吱呀聲,足以讓圍墻外面的稻穗上的谷粒脫落,至于我們玄談的唇齒,自然會在不知不覺中松動。刮大風(fēng)的時候,樹梢會掃進樓道,端走盤子里我們吃剩的菜。曾思云后期的詩歌大都在這木樓寫成,他的愛情也發(fā)生在這木樓、泯滅在這木樓。他的女兒是隱在木樓的梔子花。1992年我最后一次去的時候,曾思云與他寫詩的妻子承包了一個小食堂,生意做得火紅。我吃了他妻子燒的瓦塊魚,味道一點不遜色于她的詩。小兩口掙了錢,添置了席夢思大床和25英寸的大彩電?!罢媸翘焐囊粚??!蹦菚r候,拿著木牌的上帝總是在我的長詩里這么說。
在玉家罐,我習(xí)慣了洗澡。先是在鐵路下面的小河里。午間,或者傍晚。裸泳。兩三個人。蟬在桉樹上日娘日娘地叫,我們在岸邊的青草里集體溫習(xí)自戀。后來就在川西北石油指揮部的大澡堂。周六和周日的下午,男生女生提著內(nèi)衣內(nèi)褲,趕集一般往川西北走。偶爾看見乳罩,就浮想聯(lián)翩。川西北的澡堂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澡堂,一個大廳,拐幾道彎,齊刷刷的水龍頭,齊刷刷的水流,齊刷刷的裸體。冬天水霧彌漫,裸體虛幻如印象派油畫。我總是赤裸裸地引頸高歌,引來顏色各異的目光。我在歌唱里幻想與女子同澡的情形——那該是怎樣的刺激,怎樣的開眼界。記得澡堂門口有一個超大的天然氣烤火爐,洗完澡的人總是耷拉著陽物在爐火邊烤,有些原始人的生活情景。
我約會的第一個女子是我的“令妹”。令妹,她當(dāng)時就是這樣自稱于我的。令妹叫我去她寢室吃板栗,叫我把衣服換下來洗。令妹穿著補丁重補丁的衣褲,眼睛里卻什么都有了。令妹是我的同鄉(xiāng),比我低一個年級。81年寒假回去,見她在乒乓臺上做實驗,在鎂條燃燒的藍色火焰里已經(jīng)與我有過羞澀的對視。令妹出落得像出水芙蓉,身體豐滿得過頭,咄咄逼人的青春氣息讓我幸福得喘息。我們的來往一直保持著一個恒定的距離。性。我們天天見面,天天寫信。令妹令妹,一個令字讓我苦惱不堪。我18,令妹17。1983。令妹身體和眼眸里春天的層次越來越多。令妹的肌膚里潛伏著一頭鹿,從她的長發(fā)、腰際、髖和小腿散發(fā)出體味。一個飄雪的初春,我跟令妹走過火車站,走過火電廠,走過輸送天然氣管道的便橋,進到一條山溝,進到一片松林。我看著她的臀,包裹在純白的緊身褲里的臀。我跟著它,看著它。它富有節(jié)律的運動讓我的荷爾蒙加密。令妹的身體是一個仙境,黑披發(fā),韻律的腰身,會說話的眼睛與髖,背影的曲線,側(cè)影的曲線,生龍活虎的性……令妹的身體是一個仙境,我卻奈何不得。那些年,令妹的身體是一個仙境也是一個深淵,我想舍身怎么也說不出口。2002年,我在麻將桌上與她坐過一夜,我輸光了,她贏得痛快,笑得燦爛,但笑容里已經(jīng)看不出點滴青春的水分。
我有時也去李白紀念館。紀念館剛剛落成,還是水泥的味道。館前的大獅子,怎么看都還是花崗石。在櫥窗里,我看見很多宣傳品,吸引我的是鄧小平和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的賀信。我就是從那里知道早稻田大學(xué)的。當(dāng)時我就想,是否跟早稻有關(guān)。無庸質(zhì)疑,李白是江油人,住在十幾公里外的青蓮鎮(zhèn),25歲離開江油沒有再回來。有說李白生在塞外碎葉,五歲到的江油。我不在乎這些,我只在乎李白是喝涪江水、吃江油大米度過青春期的,只在乎他詩歌里的江油元素。我騎自行車去青蓮,看見粉竹樓、洗墨池。所見到的未必是真跡,但粉竹樓、洗墨池這些詞語的源頭,一定是來自李白的。
北大街是江油最老的器官,一院院的木樓曲回幽深,樣式各具的天井陰暗潮濕,不時喚起我對一種陌生生活的想象。我很多年都不敢深入,只能在街邊旁觀,直到結(jié)識蔣雪峰曾思云他們,才得以尾隨進去,擺酒席開旅店,像舊時的鴉片商黑白顛倒、行蹤詭秘。我們販賣的卻是詩歌,外搭哲學(xué)、宗教和絕望的眼淚。北門偏北,有著一條龍擺尾一樣曲折的街巷,街巷兩邊是舊時民居,陳舊的木料和樣式散發(fā)出曖昧的氣息。木樓伸出的窗戶都是番金蓮家的風(fēng)格,時隱時現(xiàn)著探望的臉和眼睛。從涪江河谷出來的汽車都要從街巷經(jīng)過,超載的木材和藥材時常掛破屋檐和女人們晾曬的花花綠綠的衣裳,引來色情的糾紛。有幾次我就坐在車上,看著女人們翻得飛快的嘴唇和我身旁司機淫蕩的奸笑。
今天,北大街北門都不在了,變成了現(xiàn)代的大馬路和高尚住宅。我總是在大場口下車,坐三輪車去李白紀念館門口的露天茶社。坐在三輪車上我總是去想北門(記憶中的北門和虛擬的北門),卻總是沒戲。走在北大街也是這樣。它們就像我鳥兒一樣飛走的青春。昌明河從李白紀念館流過,人工堤制造的浪花無論怎樣白都毫無意義和趣味。我與蔣雪峰在河邊喝茶,難得提起文學(xué)、提起李白。有時劉強和雷興霜也在,四個人正好擺一桌麻將。聽說令妹就住在北大街。我已經(jīng)不想約她了,就是坐坐、說說話,也不想了。
在江油很多年,無論早期還是后來,我都像是生活在別處。這別處是詩歌,是愛情,是酒精和臆想,是油菜花和骯臟擁擠的慢車。C蓉和C燕玲,我們師范不相上下的兩朵?;?。C燕玲不是我所能想的,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C蓉要低我一個年級,容貌和身材都符合我的審美。我和C蓉都是學(xué)校團委委員,時常接觸。C蓉的性感不是惹火的那種,連青春的惹火都不是,而是純粹到樸素的一種,就像潮濕原野的一棵高粱。83年去峨眉山,我們有過簡短的交談,有過道德的身體接觸。C蓉的容貌像正開的花瓣,在萬年寺、洗象池和金頂,她的芳香熏得我差些墜崖。年輕的地理老師總是沒完沒了地在樓道拉二胡,從傍晚到午夜,我的心都碎了,但C燕玲的心一動不動,任憑二胡的弦崩裂。C燕玲的心早已被她中學(xué)的恩師用新衣裳和鈔票五花大綁,羽翼未豐的她是掙脫不了的。C燕玲后來是掙脫了,但響應(yīng)的不是地理老師的《二泉映月》,而是一個交警的白手套做出的允許通行的手勢。20年之后,我在南河燒烤一條街見過她一面。她扔了貴族學(xué)校的高薪,正在打點一家安利,夢想做一個富婆。提起我的舊友王洪云,C燕玲羨慕死了,她說王洪云做安利做發(fā)了,每年去歐洲度兩次假,一點事不做月收入也在十萬以上。我不曾打過C燕玲的主意,與她在一起,不存在壓力。她的皮肉已超前松弛,我絲毫也不覺得惋惜。C蓉一直是一個謎,21年不曾見過,畢業(yè)分配進了大市政府。沒有在媒體見到與C蓉同名的女人做官,便猜測她可能一直平平淡淡過著,至多當(dāng)了個正科副處什么的。21年,我把她少女時候的面貌都忘了,今天即便在街頭撞見,也早已不認得。同時進大市政府的還有令妹的同班同學(xué)娓妮,一個發(fā)育遲緩、生活拖沓的女生,褲腳總是與鞋子保持著至少三寸的距離。身體生長得過于迅猛,總是讓還沒穿到幾水的褲子尷尬,然而真正尷尬的不是褲子也不是娓妮,而是我們的眼睛。她時常脫了外套搭在窗框上,一搭就是半月。86年在建設(shè)街的市政府見過她,她正準備考研。她一邊在打印機上覓著鉛字一邊說:“我不可能打一輩子字的,再說領(lǐng)導(dǎo)也不會讓我打一輩子字,等成了老太婆,總會有人在常委會上說,趙老太婆打了幾十年的字,克克克克業(yè)業(yè)的,還是給她個科長當(dāng)吧。可是,我不稀罕呀,我得自己去闖?!彼室獍丫ぞI(yè)業(yè)說成克克克克業(yè)業(yè)。我一個同鄉(xiāng)愛過娓妮,情竇初開的那種,毫無指望的那種。明知沒有指望,他還是想過一把約會的癮。紙條是我轉(zhuǎn)給的。星期三晚上電影開映前。娓妮接到紙條朝我燦爛地笑,一定是把我當(dāng)成了紙條的作者。我們倒像是有緣,幾次演講比賽,都是并列第一。我的同鄉(xiāng)在紙條約定的山頭等到第四卷片子放完也不見人影,很灰心很沮喪地搓著凍僵的手回來了。娓妮最終愛了一個什么樣的人、嫁了一個什么樣的人,我不得而知——她果真考上了研究生,遠走高飛了。
“OM”是江油詩歌的高潮,是我的烏托邦的別處。詩社和寫作都是在一種終極人生觀和世界觀引導(dǎo)下進行的。1991年我與黃富敏從綿陽去小溪壩,凌鴻和雨薇從廣元去小溪壩。喝酒、吃肉、朗誦長詩,思維穿過詩歌直抵存在的軟肋?!癘——M,O——M……”,“奧——姆,奧——姆……” 玄妙得很。“OM”是神圣的音節(jié),被看成梵的標(biāo)志?!癘M”是已有、現(xiàn)有和將有的一切。組成“OM”的a 代表非眠界的非眠靈魂的精神,u代表沉眠界的睡眠靈魂的精神,m代表熟眠界的無夢靈魂的精神。m是最高的,被稱為般若(智慧)?!癘M”不可思議,不可言表,一旦進入,世界消逝,超越雙睞(苦樂)的天國幸福也就實現(xiàn)了。秋天的陽光從橢圓的壁洞照進來,落在雨薇的發(fā)梢上,我沒有看見睡眠界的無夢靈魂,卻感覺到了般若的存在,只是那般若是靈與肉的美的誘惑,發(fā)自雨薇青春的長發(fā)和愛詩的靈魂。黃富敏在火車上預(yù)言“OM”至多能產(chǎn)生一個半詩人。今天,我不知道那一個詩人在哪里,那半個詩人又是誰。
很多年沒有見到曾思云了。他從醫(yī)院出來一直住在小溪壩。我不知道是什么阻礙了我們的相見。坐汽車坐火車,從中壩起程去小溪壩都只要一個小時。我發(fā)現(xiàn),是我不敢再想他了。不是冷漠。是恐懼。也不只是恐懼。他總是讓我想起北京詩人食指。不止痛苦。我把青春里最柔軟和最堅硬的部分交給了江油,交給了中壩、石元、小溪壩,交給了蝸牛一樣行走在嘉川與成都之間的503和504。昌明河畔的宋肥腸。太白堂門外的克林頓燒烤。東大街的馬記驢肉火鍋。我的青春的添加劑。玉家罐的半斤裝玉罐和青蓮的太白花茶。2000年元旦的迪廳“聚點”。依舊是在江油,1991年,她當(dāng)著一簍黃桃的面瘋狂地拒絕我。五年了,我還想在一棵樹上吊死。在尼太·戈爾的音樂里,我找到了退路。黃桃在迅猛地繁衍細菌,我打落牙齒和著鮮血一并咽下肚子。沒有指望的女人,沒有指望的愛情,我必須背叛自己。細菌蛀空了她的高跟鞋,繁衍到了她的體內(nèi)。我在蔣雪峰家客廳的沙發(fā)上假寐,任憑她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脫身。
劉強在中壩綿陽闖蕩了十年,又回石元去了,教書,還寫詩。劉強把家安到了中壩。妻子在二廊廟,女兒讀初中了。蔣雪峰一直在稅務(wù)局,寫詩,做稽查工作,前兩天還與我通過電話,有兩本詩集要出來。雷興霜就是雷皮子,非常聰明的一個人,在電視臺。伍衛(wèi),未曾提起的一個小兄弟,劉強和令妹的同班同學(xué),有脾氣也有頭腦,過去是鎮(zhèn)長現(xiàn)在是書記。牛。2002年與令妹的那次麻將見面會上便有他。我輸光了,他給了我一百塊錢打車?!拔覀兪窃谕粋€飯盒里吃過飯的”。伍衛(wèi)曾在寄我的明信片上寫過這樣幾個字。王洪云總是失蹤幾年,又冒出來,除了衰老,沒有什么變化。2002年與我在綿陽的櫻花屋喝過一杯茶。不知道他還想不想詩,但知道他想錢。C燕玲說他做安利做成大腕了。但愿吧,朋友。表姐下崗了,在電視臺打工,多年前我在朋友的飯局上見過她,已經(jīng)不認得了,后來在廣電大樓的電梯里見到,沒有親戚的感覺。表姐也能寫一手文章,在雜志報紙賺稿費。我的姨娘還在,早已寡居,表哥表弟都在做什么我一點都不知道。讀師范時就幫姨娘抄寫過佛經(jīng),想必寡居的她一定也與佛為伴。姨娘是母親同父異母的姐姐,二十幾年她們都沒有見過了,但她們卻是有時間有條件的。這里有悲苦,也有冷暖人情和炎涼世態(tài),就像我與江油,我與江油的我的舊友,我與江油的我的青春。
諸葛:南壩,江油關(guān),或者柏拉圖的沙漠
諸葛就是南壩。我個人的虛構(gòu)。沒有原由。直覺。我置身其中,1984年至1987年,山,水,遺址,史記,傳說,氣場,我想到了這個古老的復(fù)姓。就像一篇小說的名字。
南壩是存在的。龍門山中的一個行政區(qū)劃。鄉(xiāng),區(qū),鎮(zhèn)。再早,就洋盤了,縣,州。江由縣。龍州。就地理,南壩永遠都是江油關(guān)——《三國志》里的地名,鄧艾伐蜀的古戰(zhàn)場。歷史的真跡已正常死亡,現(xiàn)在看得見的只是復(fù)制品。1987年在牛心山上還看得見呂純陽道貌碑刻,雖為殘片,但字字句句顯真筆。玉米地里的古柏還有唐宋的氣質(zhì)。在落河蓋,還立著御書樓碑,刻有宋高宗賜玉虛觀的書貼。至于李白詩碑、太白臺碑、明月關(guān)碑、明月潭石刻、翠峰亭詩碑早已不在,縮影成了府志中的幾行蠅字。
7月10日臨時停留南壩。已經(jīng)沒有什么值得懷念、紀念的了。停留,只是想在路上挖一個洞,喘一口氣。有人接待,吃喝玩樂。自己本來不是個東西,卻總有人看走眼,以為還是個東西,給笑臉,給好話,給酒喝,給肉吃。南壩還是南壩,經(jīng)度緯度沒變,史跡附在上面,依舊如520膠液一樣牢靠。山,水,太陽,包括牛心山上的四棵唐柏依舊,但感覺變了。南壩只是南壩,已經(jīng)不再是諸葛。不再有虛構(gòu),不再有她,我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旁觀者,一個旅人。
酒精也沒有找回感覺。在暗藏殺機的午后的陽光里喝下半瓢叮當(dāng)泉,一個人走老路,數(shù)叮當(dāng)泉的石級,想起一個人坐在老皂莢樹背后目送她遠去的情景,也不再感覺有一點疼。而彼時彼刻,在黎明的霧靄里,我哭得像個淚人。一個人隨著破舊的客車走了,一個人只有目送的份,那樣的分離是用刀子割開的,內(nèi)里出了血卻不曉得?;氐綄嬍沂銓懙拇蠓^望,也早已不知道下落,但那間緊挨鍋爐房的寢室(居然)還在,七、八個平方,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三天,以淚洗面,不吃不喝。龍三,我的小兄弟,總會計龍老太爺?shù)娜?,下課便來敲我的門,看我是不是已經(jīng)自殺。我有時不得不放他進來,把哭泣展示給他。我百分之百地真實,他未必知道。一個高中一年級的男生,雖已情竇初開,但還懂不起愛情的那份驚天動地。
我住過的三處,兩處已經(jīng)拆除,修了新樓,只有鍋爐房旁邊的一處還在,門還是那扇門,屋檐一定也還是那片屋檐。我選擇了個角度,拍了照。也不覺得有意思,不過拍照而已。校園里的水泥路道變了,冬青樹變了,洗衣臺也變了。上到我寢室的臺階旁的那棵核桃樹還在嗎?我居然沒有注意到。她站在核桃樹底下,鍋爐房的煙囪冒著濃煙,煤屑飄落到她的發(fā)梢,她一點感覺也沒有。她在做最后的決定,是不是要進到我寢室來。我站在窗前看著猶豫的她,咬著嘴唇不敢出聲。
我不時要路過南壩。南壩是我出山的必經(jīng)之路。平武——古城——南壩——江油——綿陽,然后才有鐵路、機場。車到南壩,往往要停上一陣,都去方便,偶爾也吃點東西。有很多年,我是從來不下車的,甚至連窗戶也不開。我熟悉路邊的館子、雜貨店和鐵匠鋪,熟悉通往正街的小巷。我留心那些像火苗一樣閃爍在街巷的人頭,生怕冒出一個她來。鐵匠鋪比1987年敞亮了許多,我坐在車里隔著窗玻璃,也能看清火爐和風(fēng)箱,看清鋪子里二道門里鏟煤的“文鐵匠”。雖已面目全非,但憑著臉上被時光做成纖維的野蠻和兇悍還能辨認。“文鐵匠”是她的死對頭,時常往她的身上潑糞水,把我們柏拉圖式的戀愛搞成了一樁桃色事件。還有一個女生,什么瓊,我已經(jīng)記不全她的名字了,老是端著面盆往車里擠,喊著“煮玉米,買煮玉米”。她是文的同伙,翻是非的專家,每次在圍墻外的麥地見到我,總是要喊她的名字。我清楚她的意思:那個擁有她喊出的名字的女生跟我是同一根電線上的兩個燈泡。我從未買過她的玉米,不是還有恨,我是看見她老黃瓜一樣的臉,就覺得她買的玉米一定也老得像飼料。
從舊州到桐子梁,汽車要走十幾分鐘。在這十幾分鐘里,我必須面對南壩。首先是舊州——已經(jīng)成地殼的河床,怎么也望不到頂?shù)镍P翅山,對岸風(fēng)化嚴重的裸崖鞏固梁(對峙的鳳翅山與鞏固梁,便是三國的地理的江由關(guān))——1987年仲春,我與西師畢業(yè)的曉濤登鳳翅山看劉湘母親的墳,下山后到了舊州,在王興麗家吃臘肉。王興麗是她的同學(xué),是我班上年齡最小個子最高的女生。吃了臘肉,喝了土酒,帶著王興麗和他的弟弟一塊返校。王興麗的父親是個赤腳醫(yī)生,人長得很帥氣。王興麗現(xiàn)在是老師,跟我老婆在一所小學(xué)。見了面喊我“李老師”,還羞答答的。舊州過去是涪江大橋。在橋上,便能看見南壩場鎮(zhèn),看見后坪上的中學(xué),看見東面山坳的丫頭坪。記得走丫頭坪要過九倒拐,當(dāng)年走在九倒拐上的我是一個二十一、二歲的青年,而前后總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子隨從。丫頭坪是我記憶里的一片原始綠地。那些在春雨里零落的蘋果花,后來都成了我的尼太·戈爾的音符。牛心山傳說是唐朝李家的祖墳,是南壩的氣脈,也是大唐的氣脈。當(dāng)年武則天為了斷李家的脈氣,派人在牛心山與鞏固梁之間鑿了一條深壕,傳說安史之亂唐玄宗逃亡四川時,壕溝里血流如河。牛心山的唐柏太古老,也過于高挑,只有仰望才能見梢見頂,而我是最不習(xí)慣仰望的人,所以記得的總是玉米林的殘垣、殘垣上的碑刻斷片和在斷片上爬行的纖細的青藤,還有就是腳底下的霜,厚厚一層,結(jié)在枯草上。
我1984年9月到南壩,之前已多次路過,叮當(dāng)泉的水肯定是喝過的,泉邊的馬邈忠義妻李氏的墓碑肯定是瞻仰過的,街邊聞名遐邇的蕎涼粉肯定是吃過的。但這次來,是要做南壩人。記得下車的時候,問售票員收不收行李費,售票員說學(xué)生娃娃,就算了。19歲,在外人眼里,還是學(xué)生娃??晌沂堑街袑W(xué)做教師的。在南壩三年,當(dāng)了三年團委書記,帶畢業(yè)了一個初中班。初八七、四。她所在的班。青春不全是好東西,尤其是那個時代的青春,壓抑,危險。漩渦在里面奔涌,你必須平靜。漩渦里不只有荷爾蒙,更有思考和追問,更有懷疑和反叛。北島、弗洛依德、尼采、叔本華是漩渦里質(zhì)量最大的固體。我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她14歲,坐在教室靠后窗的順數(shù)第三排。她的眼睛不再是小女孩的,染上了復(fù)雜的憂愁和傷感。她的身體開始烘托性。一半是詩,一半是性,我把她帶到寢室,給她讀泰戈爾的詩歌。1986年,我變得多愁善感,一個人在寢室嚎叫,一遍一遍唱費翔的歌,跳迪斯科,在午夜的校園游蕩,喝酒,拿煙鍋巴燙自己的大腿,尋找存在感。她與我已經(jīng)在一起了,可我還是不滿足。她坐在我的班里,聽我講《社戲》,當(dāng)我的科代表,不是我的晚自習(xí)我也去教室里坐,下了晚自習(xí)她又到我的寢室坐,星期天我會跟她去她丫頭坪的老家。越是在一起,我越是不安。我不滿足。一個十四、五歲的女生,我到底希望什么?愛已經(jīng)說了,人已經(jīng)在了,我的不安是來自她身體的距離嗎?我在詩歌里與她接吻、摟抱,在想象里與她完成男女之愛的全部工序。我把身體的哪怕是不經(jīng)意的接觸都當(dāng)成是對神圣愛情的玷污,但我又不得不在想象里玷污她花兒一樣的身體。
“我的熱情,好象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提著電教室的燕舞收錄機,我與物理老師朱在學(xué)校背后刀刃一樣的山梁奔跑,雨水淋濕了我的衣服,露水濡濕了我的褲腿。我在奔跑,收錄機里在代替我釋放?!熬妥層臧盐业念^發(fā)淋濕,就讓風(fēng)將我的淚吹干,反正你早已不在乎……”她在哪里?雨過天晴的時候,我看見牛心山,看見學(xué)校,看見我的教室和寢室。視野一綹綹擴大,越過場鎮(zhèn),越過涪江,到了丫頭坪。我看得見她在區(qū)公所住的紅磚平房,看得見她老家的木樓子,但看不見她。
如今我要說的南壩早已沒有她。江由關(guān),明月渡,牛心山,落河蓋,鳳翅山,桐子梁。鄧艾伐蜀取道之處,李白讀書的地方,大唐發(fā)跡的龍脈之地。坐在車里,或走在街上,我的心頭不會再冒出一個她,也不再擔(dān)心人海里冒出一個她。她現(xiàn)在與我住在同一個小城,34歲,離婚,身子干骨老柴的,頭發(fā)燙得像棕兜,有一個9歲的歇斯底里的女兒,正在跟我的一個同學(xué)同居。偶爾在街頭碰見,已成陌路,即使望望,眼睛里什么也沒有。她近視,很多時候我看見她,她未必能看見我。1997年12月,離開10年之后第一次重返南壩,坐在當(dāng)年目送過她的石梯上,除了茫然,什么也不再記得。我的朋友朱依舊在那里教書。學(xué)校正在改建,一遍狼藉。碰見的人大都已不認得我,個別還認得的,叫的是我早已廢棄的名字。朱躺在床上輸液——酒喝多了,腮腺炎引發(fā)腦炎。我坐在床頭安慰他,他對我笑,嘆息自己的命運不濟。想當(dāng)年,朱暗戀他班上的教師子女殷玲,時常醉酒。我們都在苦戀自己的學(xué)生,每天睡前都要喝半斤。殷玲是風(fēng)云人物,南壩的撒切爾夫人,朱的苦戀自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但朱審時度事,及時調(diào)整戀愛政策,憑一封由我代寫的抄錄有泰戈爾詩章的情書,一個回火便把殷玲的好朋友沈搞到了手。沈客氣得不得了,拿出水果要我吃,還要去忙飯,說好多年沒見了,一定一定要款待的。沈看上去是幸福的,但這樣的幸福朱未必就滿意。朱是南壩找到男女之愛的,雖然是退而求其次,但絕對綠色環(huán)保。朱在南壩呆的時間比我長得多,不知道他感覺中的南壩是怎樣一個世界。我最終沒能在南壩覓到愛,我的饑餓一直綿延到水晶、闊達,而且還滋生了挑食、偏食的毛病。南壩——我更愿意叫諸葛,是我青春的初始的天空,卻叫她捅了一個窟窿。
現(xiàn)在,虛構(gòu)已經(jīng)結(jié)束,南壩不再是諸葛。南壩可以有她,卻不再有我。但作為諸葛的南壩,還有幾件事、幾個人要書寫。
1986年的某一天,在叮當(dāng)泉瞎轉(zhuǎn),看見一輛汽車在公路上燃燒。先是底盤燃了,濃煙滾滾;接著是車廂和車廂里的貨物燃了,駕駛室燃了。沒有人敢滅火。都圍著觀賞。我在高崗上目睹了燃燒的全過程,心態(tài)也是觀賞。1987年1月,我去了一趟團結(jié)溝的劉桂蘋家。她安排的。她去遂寧了,想安撫我。劉桂蘋是她的同學(xué)、朋友。走中學(xué)背后的巖路,進團結(jié)溝,把溝走完,再翻山梁,過到另外一個山坳。是另外一個世界。團結(jié)溝我時常去。野炊,春秋游。跟朱,有幾回也帶班。捉過好多螃蟹,吃都吃不完。她孤獨地坐在山石上,不合群的樣子讓我心疼。我跟在劉桂蘋后面,踩著雪。劉桂蘋是男孩子性格,一路都咯咯笑。在劉桂蘋家里吃到的臘豬蹄是我吃過的最香的豬蹄。他們?nèi)叶荚谕宄咱缱尤猓乙粋€人吃完了整個豬蹄。吃坨子肉,就是埋死人。是個獵人,打野豬死的。把野豬惹躁了,一個勁地追他,他爬上碗大一棵樹,野豬一口口把樹啃斷,將他放倒地上,“斷其喉,盡其肉”。前前后后大半天。我睡在一個剛死過人的陌生的山村,一面想象野豬吃人的情形,一面想她。第二天走的時候,我看見好些人抬著一頭野豬進村。那野豬足足有一頭牛那么大,身上滿是彈孔。1987年初夏的一個傍晚。我和她在寢室里彼此折磨。有人打門。急促得嚇人。藏起她,我開了門,是朱,光著腳,上氣不接下氣,手上提著鞋子。他進門后隨即關(guān)死門,說有人攆他,要把他往死里打。她出來,藏起朱。朱在操場踢足球,足球滾到了玉米地里,一老漢正在除草,看見足球,啵地就是一鋤頭,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扛在肩上要走。朱下地去要足球,不給,推攘,老漢載倒了。老漢的幾個兒子扛著刀刀槍槍來了,朱只好亡命,滿街地跑,滿河壩滿山地跑。事情最后還是在法庭解決的,我去旁聽了,朱陪了好幾百塊醫(yī)藥費。
還有一個人涉及到南壩。我的另一個女學(xué)生。她的密友。現(xiàn)今依然漂亮。初一的時候,在歷史課上看小人書被我抓了,她便時時躲我。見了我,再高的坎也敢跳。她從小沒了父親,跟著改嫁的母親過。她有個姐姐,是朱的學(xué)生,也漂亮。她時常陪她到我寢室來,但從不進屋,站在門外菜地里等她。我們關(guān)著門在屋子里,她什么都知道。她在我的愛情里成長,而她卻在克制、忍受。我注意過她的眼睛,我不敢確認,也不敢想。離開南壩,離開那一個她,她給我寫了封長信,驗證了我的預(yù)感——她超出想象地迷戀我。她說她在江油看見我,就失眠了,看見我穿牛仔,她也愛上了牛仔。一個她已經(jīng)讓我死去活來,我不能再多一個她。我冷落了她。1989年,高二沒讀完的她入伍去了新疆和田。是破格入伍的。她的幺爸是蘭州軍區(qū)的一個師長。她像是愛詩。1991年我讀教育學(xué)院的時候,她問我要過一大本詩歌,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在烏魯木齊做話務(wù)員。她去廣州差不多十年了,有了家,有了更為漂亮的容貌和更為性感的身體。她回來看我,不是特別的時尚,但身體和氣質(zhì)的光彩都是十分地照人。想起當(dāng)年那個見到我就往玉米林里鉆、就往高坎下跳的小姑娘,我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呼吸的。也許……也許沒有也許。她有個情人,是她高中的同學(xué),每次回來,見我,也見他,但見他的那種見,讓我遜色到了自卑。有一天,她在電話里跟我提起我多年的她的丑聞?wù)f:“李老師,別再自我欺騙、自我折磨了,你那樣純潔執(zhí)著的感情,她不配?!蔽也恢?,假如把當(dāng)初的那個她換成她,她配嗎。
沒有人能夠回到南壩,無論是我,還是她、他和她。更沒有人能夠回到諸葛,回到1984年到1987年的諸葛,我19歲或22歲,她14歲或15歲,聽收錄機,唱費翔。跳迪斯科,忍受性壓抑,搞精神戀愛。
水晶:雪山、沙金,和一無所有的狼
涪江在岷山主峰雪包頂西南的雪上梁子起事,自西向東,左岸納張家溝,18公里納窯溝、四溝,又東南23公里右岸納西溝,又26公里右岸納虎牙河,又12公里左岸納黃羊河……涪江納黃羊河的地方,便是水晶。
1987年秋和1988年春,她兩次坐在黃羊河口峽谷的大青石上,拿神秘的眼神看我。毛毛蟲越過她的無袖衫,蠕動上了她沾了晚露的肌膚。對面山崖上有紅葉飄落,或者有野櫻花爛漫。峽谷空寂,偶有農(nóng)夫扛著玉米桿走過,青丹布長衫在晚風(fēng)里飄動。她掩飾著眼眸里的真情,學(xué)著別的少女的矜持,但她的愛依然是明擺的。毛毛蟲到了她的瘦削好看的肩,她全然不知。我捉下毛毛蟲給她看,她居然不相信,以為我在占她的便宜。甚至在我接觸她肌膚的剎拉她還有過短促的驚叫。我知道我愛的不是她,但她跑幾百里來看我,我也不愿拒絕。一次在秋,一次在春,她乘班車來,給我絕望的靈魂帶來了青霉素。她的一片好心,換來的卻是兩個人的酩酊大醉。她為她虛設(shè)的愛,我為我失去的人。午夜,兩個外鄉(xiāng)青年居然沒有性別、手挽手在馬路上高歌、嚎叫?!拔以?jīng)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是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從黃羊河口經(jīng)沙灣,經(jīng)丁字路口,經(jīng)下街子,經(jīng)王家灣,到唐河壩的初中,我們反復(fù)二重唱。我是主旋律,她是和聲。不是干吼,是極限抒情。黑沉沉的夜里,幾乎看得見從我們喉嚨里吐出的鋼絲。荷爾蒙呢?我們的性呢?一個21歲,一個22歲,本該脫光了身子在被窩里擁抱到天亮的呀??墒?,我們不合適宜地越過了身體越過了性,單純地與靈魂糾纏,無性地釋放著迷惘、絕望、孤獨的氯氣。
M,我中學(xué)和師范的同班同學(xué),一個徹頭徹尾的感傷主義者,我在水晶的唯一依靠(伙食和心靈的依靠)。在區(qū)文辦的后門外,M沒完沒了地拉《棕發(fā)少女》。感傷的小提琴在他肩頭顫栗的弧度有積雨云的質(zhì)量。他的眼神也顫栗,淚水也顫栗,屋檐的水葵和腳下的青苔也顫栗。他在愛一個人,很是無望的那種愛。他的酒量大得驚人。他的醉琴拉得特棒,從午夜到黎明,如泣如訴。我一沾他的琴聲臉色就變灰。棕發(fā)少女,他暗戀的少女卻有一頭黑亮的披發(fā),住在雪山腳下一棟木樓的二層,有著世俗的容貌和微笑。我做M的專職郵遞員的時候,總能得到她的一瓶啤酒。從水晶到雪山,要騎三個小時的自行車,陡坡、懸崖、塌方以及暴雨暴雪,為了別人的愛情,每次出發(fā)就如同撲死。
水晶是我充軍的地方。背著軍挎趕班車到水晶,我本是來看一看的,弄不好,我回家種田。沒想到沿途一百多里地的風(fēng)景讓我著迷,黃羊河里纏繞了青苔的清澈見魚的溪水讓我著迷。讓我著迷的還有曾三娃館子里的紅燒雅魚、菜園子竹林里的麻雀、晴天里站在丁字路口遙望雪山。水晶不是地獄,我自愿留了下來。郵政所的林建華,我和M的小兄弟,十七八就滿臉的連腮胡子,少年老沉,但喝多了酒唱起歌,卻是娘娘腔。他有一套寬大的房子,有一排排的白酒、一疊疊的鈔票,供我們吃喝玩樂。我站在二樓靠街的窗戶看街景,看見了電影院花花綠綠的廣告,看見了鐵匠鋪里呼呼燃燒的藍色火苗和鐵黑的彎刀,看見了女郵政員花衣里露出的半邊乳房。據(jù)說那乳房有好多人摸過,在一個叫大橋的地方,她上了流氓的當(dāng),吃了種豬用的“偉哥”。
?。仍谵k公室彈風(fēng)琴,聲音像淋了細雨的蛛絲,粘的。這樣的時刻也多在雨季,黃昏披著蓑衣從遠山到了我的屋檐,我在泰戈爾的詩章里啜飲他撲死的睿智與寧靜。我的嘴唇濕漉漉的,牙齒在打顫。小H小家碧玉,女人味十足,她的蘭花手指在琴鍵上滑動,飄起的音符悲傷大于美妙。M說她的內(nèi)心只有哀怨,沒有渴望。?。纫菜闶峭瑢W(xué)。我不知道她到底有著怎樣的哀怨,看上去那樣的孤獨無助,為什么不來找我?琴聲到了高潮,幽怨水落石出,撼動了我還無法把握的泰戈爾。辦公室是民國時候的老房子,叫火神廟,當(dāng)年袍哥總舵把子吳毛毛在此開堂納人,動槍動刀,沒有少噴灑人血。小H不曉得這些,她只曉得她失去了童貞,失去了原愛,且無法挽回。我看不見,但淚水肯定滴在了琴鍵上,幻化成了她意中人的臉。青春就是這樣,必須由性愛來撕破,在疼痛中成熟,在回憶中疼痛。
在水晶呆了不到300天,我就被調(diào)離了。我能跟M、黃羊河、林建華和雪山合作,卻無法跟區(qū)文辦、學(xué)校和學(xué)生合作。我坐在掃帚上講課,手里提著麻雀抽學(xué)生答問,把男生叫先生把女生叫小姐。我蓄長發(fā),穿牛仔花衣,束腰,保持著少女的窈窕身材。我歌不離嘴,歌聲總是蓋過領(lǐng)導(dǎo)的講話和街頭的柴油機。我熏酒,酩酊大醉夜闖領(lǐng)導(dǎo)家,認出了領(lǐng)導(dǎo)的“二奶”。1987年冬天的一個傍晚,我在食堂吃掛面,工會 通知我到辦公室去一趟。我去了。一圈人圍著紅彤彤電爐子正恭候著我。區(qū)文辦主任、副主任,校長、副校長,教導(dǎo)主任、副主任,工會 、少先隊大隊輔導(dǎo)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我坐進圈里,我是九。氣氛嚴峻。區(qū)文辦主任先說,副主任、校長、副校長、教導(dǎo)主任副主任、工會 和少先隊輔導(dǎo)員依次說。列舉罪狀,統(tǒng)稱“二十一條”。我看著爐火,想著電能轉(zhuǎn)化為熱能的奇妙,猜測著那紅彤彤的熱能里是否依舊有致命的電。罪狀還在舉證中,言辭不時激烈,不時語重心長。我開始幻想八個人觸電的情境,一個人觸電,一個去拉一個,八個便全部觸電,一大串,就像我跟M打來穿在鐵絲上燒烤的麻雀。我一個辯解的字都沒有。我脫了外套。爐火紅彤彤,預(yù)示著小水電的電力不錯。窗外沒有風(fēng),靜默地落著小雪。八個人都沉默了下來,一秒,兩秒,三秒……我開腔了,我問他們說完了沒有都說完了沒有,他們說就這些了都說完了,我說都說了那我就走了,說過,我起身,將外套搭在肩上,走了,走到門口,我唱起了齊秦的《狼》:“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垠的曠野中……”。
我很多次地回過水晶。1988年下半年到1994年。開始是為小H。很短暫的三五個月,我們像是在戀愛又像是沒有戀愛。我星期六晚上去,星期天下午走。?。炔辉購楋L(fēng)琴,我卻依舊讀泰戈爾。她在廚房做辣子醬、熏牦牛肉,我一手拿著書給她打幫手。一個愛字都沒說,就默契得像一個家。有時也搓麻將,從星期六晚上到星期天下午,泡方便面。沒有俠肝義膽,沒有眉目傳情,只有偶爾的肌膚接觸,有電,但都是36伏以下的,沒有生命危險。不能有實質(zhì)性的進展,又再不稀罕柏拉圖,我與?。缺阍谙嗷ベ浰瓦^一件外套之后拜拜了。那么多的孤獨的夜晚,那么多的孤獨的水晶,那么多的孤獨的她和我,我們卻沒能實質(zhì)性地彼此占有。都是過來人了,一個從處女橋過來,一個從柏拉圖過來,稍有勉強便覺得沒有意思。?。茸罱K嫁了一個五金公司的人,多少沾了個金字,實現(xiàn)了中國女人“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的婚姻理想。后來回水晶,便是為了三個男人。譚繼永、吳毛毛和張德恩。兩個死人一個活人。譚是活人,在財政所,寫詩。漂亮的軟封筆記本里筆跡干凈,字體柔美秀麗如他的內(nèi)心。我時不時在他陰暗的臥室常住,讀殘雪的《蒼老的浮云》,寫偽現(xiàn)代詩歌。沒有女人,只有在夜晚聽磁帶,他最愛童安格、費翔,我偏愛蘇芮?!澳闶俏彝刀傻囊雇怼?,多么有意思的歌詞。青春的騷動有時也把我們貼在被鋼筋分割的后窗,拿目光去撫摸籃架下一個叫馬利的少女。青春的污水在褲襠和眼神的端點,濡濕了少女的發(fā)梢。吳毛毛是水晶浪柴灣人,火神廟里的袍哥、議員,典型的苦難喂大的成功人士。從小死了爹媽,在姐姐的雙乳間長大。不要臉不要命,從杜鵑山上的土匪,到政府軍的連長,到議員。雙槍,快槍,神槍。搞了朵簡易師范學(xué)校的校花做姨太太。風(fēng)光到51年,吞生鴉片自殺。張德恩是吳的門徒,槍法、陽物和性力都在吳毛毛之上。他愛槍,尤喜漢陽造步槍,為了贏得漢陽造,與人打賭在雞巴上吊桿七斤半的老套筒從上街子走到下街子。張的雞巴讓民國時候的水晶瞠目結(jié)舌。新編縣志上有吳毛毛傳。吳是匪,后又靠剿匪成勢。
我沖著吳毛毛張德恩去水晶,卻遇到了大淘金。唐河壩、浪柴灣、任家壩、麻柳口,每綹河灘上都機器轟鳴,人喚馬叫。穿母豬皮戴瓜皮帽的金老板,披著麻布和塑料布、在金槽子進進出出、屁股上一股水淌的馬尾子,西裝革履抱著膀子看熱鬧的機關(guān)干部,滿臉泥沙、流著鼻涕撿金子偷金子的失學(xué)兒童,披紗束胸、打扮如相思鳥的雞……織成了一個臨時社會,一個完善的社會——淘金、買賣、性消費,被喻為小香港。社會有的它有,社會不允許有的它也有,比如私律的制定——一個金老板是可以制定私律的,偷金者驅(qū)逐、暴打或者剁下指頭,是拇指、小指還是無名指,都由他說了算,有的還形成文件,在金槽子傳達。墜入愛河的譚繼永是任家壩幾個金槽子的股東,我跟他去觀望,也想瞅著一個槽子壓一寶,好淘到人生的第一桶金??上У氖?,到處都出金了,別人都已經(jīng)在撿金子了,誰稀罕我的幾個股金?看著別人分錢分金,我一邊流著口水一邊把想象力從金子堆收回,重新投放到早已作古的張德恩的漢陽造步槍上。
走在并未因盛產(chǎn)金子而有絲毫變化的石頭街上,我看見到處是金老板和穿金戴金的女人,集金耳環(huán)、金項鏈、金手鐲、金腳環(huán)于一身。水晶不再是水晶,成了黃金。一個女人,只要沒上年紀,有幾分姿色,跑到金河壩跟金老板睡一覺,身上就會沾滿金子,回家抖下來,一切都有了。我的學(xué)生羅三娃,一個天天站在丁字路口惹是生非的少年,靠淘金暴發(fā)了,有了一百多萬。買了三個小姐,輪流伺候。在縣城遇到,已經(jīng)不正眼看我這個老師了。他有桑塔拿,有三個槽子,每個槽子撥有五個尖子,每個尖子日出斗金。我的青春還有個尾巴,我想用我青春的尾巴去纏住一只紅發(fā)藍眼的雞,但我連一個尖子也沒有。羅三娃一不小心從指逢里灑落的金子,足夠了結(jié)我青春的宿愿??墒牵瑒e人不正眼看我,我怎么開得了口。
不知道水晶地下的金子喂肥了多少人。1990年到1996年。有人活出來了,有人死了,在械斗中,在暗箭中,在礦難中,甚至在槍戰(zhàn)中。羅三娃是一個。一百萬,掉在永不滿足的性欲和貪婪里,連氣泡也沒冒一個。像孫悟空,變回了原形,但明明是“到此一游”過的,怎么甘心?去正走紅的金槽子討點吧。第一回去,別人給了;第二回又去,老板就笑瞇瞇地朝他開了槍。像一場火災(zāi),淘金在留下廢墟之后平靜了下來。河床和田地在掏空金子后坍塌了,破碎了,或者重新生長起青青的麥苗,擁有金子的人依舊住在水晶,最多每年在國內(nèi)流竄幾趟,回來對鄰居說東方明珠塔如何如何高、西單的馬路如何如何寬。有花光了錢的金老板,被情婦拋棄,回到了原配身邊,莫米下鍋,便拿使牛的棍子打著原配回娘家背米。
淘金那些年,M還在水晶,只是從小學(xué)到了初中,只是我沒有再看見。我熟悉初中的幾個老師,朱爛,鄭公雞,王淫寶(真是淫亂的淫),任拐子。他們一直是M的朋友,喝酒,打球,打魚打鳥,打麻將,總是臭味相投。在水晶,我時常跟M去遙遠的初中。摸夜去,摸夜回。幾乎每一周都有那么幾個晚上,幾個人喝醉了,倒在校門外公路邊的水溝里,蜷縮著或長拖拖的,直到第二天酒醒。學(xué)生看見了,要抬他們回去,他們擺擺手,像豬一樣哼哼,不讓。朱爛是酒鬼中的酒鬼,上課穿一籠軍大衣,里面藏一瓶沱牌,講兩句,就掏出瓶子扯一口。那樣的情景,是很超脫的。聽說M在水晶愛上了一個人,一個初三的女生,金老板的女兒,美女,還墮過胎。我相信M是會愛上一個自己的女生的,而且是很漂亮的女生、有氣質(zhì)的女生,甚至有一頭棕發(fā),就像他的小提琴描摹的那樣。至于墮胎,我又有些不敢信,M那樣的人,是不在乎得到肉體的,再說那樣的得到是會損傷女生的美的。當(dāng)年在諸葛,不也傳說我?guī)Я四硞€女生去墮胎,而事實上,我是連她的手也沒有牽過。
現(xiàn)在去水晶方便多了,九十七公里半,都鋪了水泥,一個小時多一點。但去做什么呢?取草帽???可是我的草帽并沒有遺忘在那里。哪一天如果真要去水晶,很可能只是過路,去黃龍寺,去松潘,我知道過了木瓜墩就是松潘的地界了,當(dāng)年做M的專職郵遞員的時候,我可是沒有少出境。
綿陽:外圍或者底層,被詩歌引渡的青春
從江油坐3毛錢(憑學(xué)生證減半)的火車到綿陽,綿陽還只是成綿路、涪城路、公園口、建國門、大觀園、警鐘街、翠花街、紅星樓、解放街、建設(shè)街、油坊街。1982年飛雨的秋天。成綿路上的稀泥濺在我的公安藍的喇叭褲上,我蹲在梧桐樹下使勁搓,結(jié)果弄得更臟。一個縣城,陌生,還沒有脫離農(nóng)業(yè)的影子。紅星街上有專區(qū)黨委,建設(shè)街上有政府,解放街上有軍隊。油坊街上真有油坊,還有“只生一個好”的巨幅宣傳畫。我在大觀園里瞎逛,看花花綠綠的的卡的確良。沒有可以飽眼福的美女,只有可以飽口福的國營山西面館的鱔魚面。排隊買票,憑票端面,半自助。計劃經(jīng)濟的模式。
我熟透綿陽是從火車站開始的。不只上下火車,也去西山觀。進一道窄門,穿過多根鐵軌,走煤渣路。遇到停站的火車,三、四列并停,饒過或者鉆火車肚子。有時人還在車肚子里,便聽得鈴聲四響,汽笛長鳴。連滾帶爬出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子還是全的,不曾被軋成段。等火車輪子轉(zhuǎn)圓,人才開始發(fā)抖。85年到88年,妹妹在火車站背后的西山觀讀書,學(xué)園藝。教室和宿舍都在山坡上,每次去找她,感覺不到一點城市的壓力,像是去自家后山采蘑菇。很多通道還沒鋪水泥,下雨總是一腳泥,出太陽又是一臉塵土。西山觀是名勝古跡,古名仙云觀,傳說為爾朱仙修煉的地方。有子云亭。為楊子云讀書的處所。我不知道爾朱仙和楊子云為何人,多次路過,都沒有什么感覺。后來自學(xué)古代文學(xué),知道楊子云就是楊雄,司馬相如時代的文豪,做駢文的。我最恨駢文,只喜歡現(xiàn)代派,所以每次過子云亭,看也不看。有一次跟曾思云從小溪壩逃票到綿陽,被堵在出站口。我們?nèi)鰦?,給剪票的小姐寫檢討、唱歌,想免于補票,弄得滿臉豆豆的小姐哭笑不得,直到一個男人提著警棒過來把我們往派出所拽,我們才掏錢補票。每人五元,思云給的。
在火車站的一個酒館喝過一回酒。跟賀金陵。有我的妹妹和她的幾個同學(xué),其中包括她當(dāng)時的男朋友后來的丈夫清茂。喝醉了回西山觀妹夫的男生寢室睡。連同賀金陵。1987年上半年,為了阻止我的一個女生自殺,我?guī)状未┻^廣闊寂寥的丘陵去到遂寧。一個人走在一條完全陌生的路上,夾雜在一些完全陌生的人里,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感覺真是別樣。豐谷、蘆溪、劉營、金華、柳樹、桂花、西眉這些地名便是因此記得的。還有遂寧政府街上的榕樹,就像巴金在《鳥的天堂》里描寫的榕樹,婆娑,遮天蔽日。每穿過一個鎮(zhèn),甚至汽車每拐過一道彎,我都會獲得一種嶄新的視野;這些嶄新的視野,改變著我生命的某些地理面貌,并以丘陵獨特的顏色和線條,覆蓋了我的山地審美。西山觀是我的中轉(zhuǎn)站,農(nóng)專食堂是我的加油站,妹妹的生活費是我的周轉(zhuǎn)金。迷戀一個人,22歲,寫詩,穿喇叭褲和紅襯衫,蓄長發(fā),只有瘋狂,沒有浪漫。賀金陵在梓潼縣梨雅區(qū)衛(wèi)生院,學(xué)世界語,寫詩,崇拜海子,尤喜麥子這個意象。文學(xué)朋友把女朋友的肚子搞大了,都去他那里墮胎。“就是兩杯酒一桿煙的工夫,免費不說,還管吃管喝。”聽賀金陵在詩歌研討會上這么說,我恨不得馬上就把哪個女人的肚子搞大,以享受他的待遇。我羨慕那些20出頭就有本事搞大女人肚子的朋友。他們的陰謀是如何得逞的?他們是如何讓他們的女朋友躺下的?我的女朋友可是碰也不讓我碰,至于她的肚子,在我的想象里一直都只是一朵白云。后來賀金陵考上了西南財大的研究生,畢業(yè)去了深圳,打點一家銀行,90年代去了新加坡。據(jù)說03年回過一次綿陽,作為市政府招商引資的對象。
過去大觀園是綿陽最繁華的地帶。從建國門進去,轉(zhuǎn)北街出來,到人民商場。全是賣衣服的。每到綿陽,我都要在那兒買襯衣和牛仔褲。一排排的攤,一排排的店,看得眼花繚亂。不轉(zhuǎn)北街,直往里,就是翠花街。這個舊時的紅燈區(qū),早已是飲食一條街。房子還是舊時的房子,做了青樓做酒樓,真是妙不可言。已經(jīng)很破敗了,彌漫著濃郁的霉氣。繁華在破敗的架構(gòu)和細節(jié)里張揚,有時光倒流的感覺。不曉得當(dāng)年翠花街最有名的小吃是什么,但我吃過的要數(shù)蘭州拉面味道最好。有一回——記不得具體時間了——江油綿陽的詩人在翠花街中段的一家酒樓的二樓大吃了一頓。江油的詩人有蔣雪峰、曾思云、劉強、王洪云。綿陽的詩人有雨田、黃富敏、程永宏。我不知道我是江油的還是綿陽的。應(yīng)該算江油的吧。吃的中餐,都喝醉了,大談詩歌,氣氛很好。很大的木窗開著,看得見骯臟、擁擠但又美麗修長的翠花街。
大觀園的夜市也賣服裝,但只在北街個別的攤點鋪面,整個街中心都是賣小吃的。流動攤車,車上有桌椅。蜂窩煤燃燒的氣味很濃,但一點不影響人們的胃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著,站著,吃著?!澳羌易拥睦弊雍美迸叮牙夏锏难哿魉祭背鰜砹_?!贝├C花牛仔褲的少女走遠了,還在給摟著她腰的男朋友說。麻辣燙,酸辣粉,燒肥腸,毛血旺。5毛一碗。我一晚上吃過6個攤點,三塊錢,刺激。噓——噓——噓,到處是被辣疼了的吁聲。痛快。有街燈,但電線桿太高,燈泡功率太小,電力也太弱,不管用。管用的是攤主自行撐起的兩百瓦的白熾燈,你嘴唇上沾了辣子皮都看得見。攤點固定了,流動的只是人。擁擠。亂。嘈雜。有一次——不是89年就是90年——我跟從平武來的曉武在大觀園喝悶酒,看見一個孕婦擠在人群里買豬血吃。擠了很久終于買到了,站著,臉上的幸福在白熾燈的強光里連毛孔都看得見。孕婦很漂亮,氣質(zhì)也好。孕婦一個人。我喝多了酒,憐香惜玉,要過去照顧她,被曉武拖住。那一刻,我真想做她肚子里孩子的父親。
如今,大觀園、北街、翠花街成了步行街,也是購物中心。好又多是地下商場,有電梯傳輸。興力達百貨是樓,八九層,歐式味道。一層有肯德雞,很誘人,從街上過看得見少男少女或母子母女在臨窗的桌上享用,蠻異國風(fēng)情的。我?guī)畠哼M去過兩回。女兒吃,我看她吃。北街、翠花街依舊繁華,但繁華里只有水泥的氣味,沒了麻辣燙、炒板栗和剝開的氣柑的味道。我喜歡這兩條街上的服裝專賣店里的牛仔褲和汗衫,百元左右一件,以純、左丹奴、特步、德爾惠,簡潔休閑,又得體。還有警鐘街上的浪漫一身,我陪妻子去過幾回。興力達背后是興力達廣場,好又多的屋頂,夜晚的彩噴特別地美。多年前,我抱著四、五套剛打印出的長篇小說在噴泉邊清頁碼,稿子一頁頁蓬在花草上,身邊的噴泉閃爍著霓虹,感覺到的自然是豐收的欣喜。大觀園還在,只剩名字,已經(jīng)不是先前的大觀園,簡化成了一個小商品市場。仿古建筑,夾在水泥樓之間,不能成勢。沒有席殊之前,新華書店是我常去的地方,邊看邊淘,淘一大摞,抱去算賬時總要再淘,忍痛割愛啊,“我在門前(柜臺)站了好半天,摸摸口袋沒有幾個錢”。86、87、88三年,我買的書最多。弗洛依德、尼采、叔本華、弗洛姆、黑格爾、康德、斯賓洛沙、薩特……見一個愛一個,沖擊了我舊有的世界觀,讓我困惑、迷惘甚至絕望,繼而從根本上拯救了我。那些年,我教書,吃飯,剩下的錢全都坐車買書了。
詩人雨田一直是我們詩歌傳銷的上線。建設(shè)街8號里頭的一間紅磚房是我們最早的據(jù)點。日報和《劍南文學(xué)》也在里面。雨田在文聯(lián)打工,聽人使喚,時不時溜到《劍南文學(xué)》編輯部去瞎吹。一家民國初年的小院,緊湊,別致,也潮濕。當(dāng)時雜志社還有個把詩人,個把美眉。我有時跟雨田進去,有時一個人進去,與熟人招呼也不打,別人打招呼我點點頭。雨田坐在辦公桌的玻板上砍大山,我坐在藤椅里望著窗外的瓜藤發(fā)呆,想什么時候能在《劍南文學(xué)》發(fā)一組詩。雜志社的都是名家,雖然讀他們的東西覺得并不咋樣,但他們總有大篇的東西發(fā)表,總有個人的集子出版。我去編輯部得到的實惠就是偶爾在雜志的補白處發(fā)一兩首小詩,或者討得一兩本稿紙和一摞牛皮紙信封。編輯部主任曉林最大方。有時也去日報竄,小涓在日報,也給我稿紙。
在南河壩雨田的租屋睡地鋪。很少幾次。農(nóng)家小院,但是水泥的。鐵鏈和狗留給我的印象很深。在地鋪上談海子——海子自殺了——讀雨田為海子寫的悼文。沒有哭泣。有的只是悲嘆和絕望。有幾個蒲團特別漂亮,還嵌了七色的花布。坐在上面,總能感覺一種鎮(zhèn)定。雨田把家搬到歌舞團,才有了家的格局和氣氛。歌舞團在東河壩,不管走哪條路,都得上河堤。我在河堤上遇見過廖亦武肖開愚邱正倫,在不同的年份和季節(jié)。黑暗,是我對那段河堤唯一的記憶。廖亦武跟我同宿過一夜。他不喝白酒喝葡萄酒。他沉默。他在雨田掛有牛頭的書房吹簫。他問起我平武國營食堂的圓門洞和小河溝伐木場。他有點老了,城府也深了。肖開愚在上海,有時也在德國,偶爾還讀得到他的詩文。沒有見識過歌舞團的排練廳,倒是經(jīng)常聽見啊——啊——?。總€音一定要拐三個彎)的練聲。聽說有個蔣淑梅了不得,得過梅花獎。夏天的夜晚,雨田總愛光著膀子穿條火窯褲在河堤轉(zhuǎn),有時也到大街上接客送客,熱得到了忘我的地步。那些年,綿陽詩歌的聚會大都在歌舞團,雨田從買菜到洗碗包干,他老婆最多打個雜。兄弟們在書房讀書、聽音樂,或者和帶去的女朋友私語。飯熟了,菜燒好了,凳子準備齊了,酒開了,兄弟們才走書房出來。有一次—1991吧——我在書房聽他的長詩《麥地》,進來一個人,大談阿貝爾的散文詩如何好,并向雨田打聽阿貝爾這個人。雨田指著我要開口,我使了個眼色給他。至今阿貝爾對于那個人可能都還是個謎。雨田的書房沒有后窗,真是黑。河堤上沒有燈,也黑,不時有兇殺案發(fā)生。
歌舞團現(xiàn)在還在。我們平武白馬藏族(有說是氐族的)歌手門朝有還在里頭。東河壩不在了,變成了濱江廣場。舊時的河堤邊聳立起了富臨的電梯公寓。雨田也過河去了游仙的新文聯(lián)。
紅星樓。解放街口子上一棟邋遢的舊樓。89年初夏的一個夜晚,曾思云、蔣雪峰、劉強、何軍、黃富敏、王洪云在二樓醉酒。我在酒后酣睡。王洪云拿拖鞋打我的臉。他們都哭了。街上警笛如鋸,車輪滾滾。我噩夢醒來毛發(fā)直豎。
89年夏天第一次去教育學(xué)院,今天物質(zhì)大廈以西南的廣大地區(qū)還是碧綠的稻田,去學(xué)院還得走田間小路。新火車客站正在建設(shè)中,稻田里聳立著鋼架,電焊噴出的火花如螢火蟲。我不知道在發(fā)生什么,不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只知道田邊水葵上的露水濡濕了我的褲腿,褲腿上沾了稻花。學(xué)院正在建設(shè)中,足球場還是瓜田。在校園里散步也等于去了野外。我常去閱覽室和舞池,看雜志,請女生跳舞。最愛《收獲》,最愛讀一個叫楊爭光的人的小說。偶爾也請我的女老師跳一曲。她比我小一點,很成熟的。身體,微笑。英語班有個美眉,穿一身純白,高挑,就像一顆熟透的白櫻桃,總是被團委書記壟斷。他們在墻角跳貼面舞,身體的好些部位都有接觸,慢到最后到了靜止。我想象得到那種感覺,也非常地渴望。請了舞伴來摹仿,卻被舞伴唾棄,且得到一個流氓的罪名。我也斗膽請過兩回那顆白櫻桃,感覺是無法言說的美妙,慢舞的她怎么就沒有一點質(zhì)量?我把手環(huán)繞在她的腰,我的手就不存在了。每次接觸她的酥胸(酥胸——形容她胸乳的唯一的詞),我的身體也會短暫地消失。
教育學(xué)院背后靠進安昌河是一家復(fù)合肥廠,我有時跟英語班的朋友去那里洗澡跳舞。在集體宿舍,音樂靠收錄機放磁帶,有時也敲瓷盆。有女青年摟摟抱抱,嘻嘻哈哈,就釋放了,輕松了。90年,稻田徹底完蛋,一條大馬路從城市伸來,好比血盆大口,吞噬了田野的一切,莊稼,村落,竹林,魚池,鳥鳴,蛙聲,炊煙,留下殘磚碎瓦和瘋狂生長的野草。磚墻圍圈的土地,荒蕪。我時常走過圈地,去到剛剛竣工的火車客站廣場,看噴泉,聽廣播里念西安、北京、上海、烏魯木齊、哈爾濱這些好聽的名字。那樣的女聲自然與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音不同。性感。第一要素。女性身體的某種東西,女性器官的某種東西。水與分泌物的美妙。10路車已經(jīng)開通。我不時跟幾個死黨進城跳舞。死黨對在舞池感應(yīng)女人雙乳放電的快樂的描述,激發(fā)了我的想象力。CT,臨園口的一家舞廳,我清楚地記得那盛大的場面,陰暗的光線變化多端,射燈突出著局部,每個男人都摟著一個女人在搖擺,每個女人都被一個男人摟著在搖擺。盡管依然壓抑,但畢竟是釋放,臉,胸脯,髖。更大的釋放在想象里,你干了你想干的,她被干了她想被干的。91年,性解放的前夜,我們的道德的遮羞布已經(jīng)被打濕。還去過臨園賓館的新世界,百貨大樓的紅蘋果,公園口對面的一家工會俱樂部。摟個姑娘(鬼曉得她是不是姑娘)跳幾曲,經(jīng)受幾盤內(nèi)心折磨,在道德和鈔票的底線收手,出一身臭汗。10路已經(jīng)收車,打車沒錢,步行是唯一的選擇。有兩回也選擇坐三輪車,司機也坐,我蹬。我的技術(shù)真不錯,臨園口、科委立交橋都敢闖。到了學(xué)院大門,一個個逃之夭夭?!澳愠鲕?,我出力,咱們兩抵?!蔽覀兯A艘槐P流氓。
在學(xué)院鐵門外獨坐,寫詩,烏云又厚又低,雷聲越來越近,威力越來越大。閃電不時劃破天空,把我最不愿看見的神秘展示給我。從眼前一直到遠方都沒有高樓,我看見的天地間遼遠、陰暗、壓抑、充滿暴力。我寫了《無意》20首?!稗D(zhuǎn)瞬即逝的幽光/被置于尖銳的麥芒/刀刃上滑行的音符/驚醒我最深的黑暗”?!稛o意》里的句子。1991年,我是一個詩人,只是一個詩人,力求從人群里超脫出來,找到包含于我肉體又高居在我靈魂的神明。我天天逃課,在安昌河邊瞎轉(zhuǎn),在立交橋上尋找現(xiàn)代感,去公園讀帕斯的《太陽石》、看菊展,或者搭乘南下的火車去成都打“非非”的擦邊球。有一天步行到永新的立交橋,再順安昌河而下,轉(zhuǎn)到小浮橋。正是傍晚,夕陽似火,把垃圾都染成了金條。四處煙囪林立,彌漫著金粉。我站在一個拆遷過后的村子的廢墟上,想象未來世界的模樣。眼皮底下,是在糞池一樣的安昌河里游泳的孩子。我不再覺得孤單,只是有些感傷,有些絕望。人類拼命地從大自然里凸出,夢想做宇宙的雕像,結(jié)果很可能要葬送自己。
90年91年,經(jīng)常找我玩的有程永宏、黃富敏、潘東幾個。雨田在成就他的大師夢。程永宏是個優(yōu)秀的詩人,詩歌優(yōu)秀,人也優(yōu)秀,他理解的和他身體里擁有的藝術(shù)都是非常單純感性的,至盡,他都用他的“輕”實踐著他的藝術(shù)理想。隔一兩周,我們總要吃一頓,喝兩杯。很隨便很廉價的。在潘東單身男子的臥室,在程永宏126的家里,或者在我們教育學(xué)院側(cè)邊的飛來石飯館。喝多了酒,我們就在田埂上走,或者上南山在冬天的太陽下坐,看綿陽,看涪江如何與安昌河交匯,看教練機在頭頂盤旋。我們談詩歌了嗎?程永宏愛一個小姑娘,愛過了,剃了光頭,在火車站晃,突生靈感,北上去了延安?;貋碚业轿?,他的光頭已經(jīng)返青。我請他在警鐘街喝酒,有潘東,醉了,我們仨踢一個飲料瓶,百事可樂,一直踢到南河壩。那時候街上的車不多,午夜,差不多就我們仨,偏偏倒倒的,踢一個塑料瓶,百事可樂。我熟悉的寫詩的朋友,有好幾個都愛過小姑娘,劉強是兩次兩個,不是一般的喜歡,是真愛,是一種什么情結(jié)我始終不明白。
從涪城路通往紅星街的衛(wèi)生巷讓我迷茫。對了,還有大西街。黃富敏住在衛(wèi)生巷的機關(guān)幼兒園。他詩寫得早,與雨田一起辦“凈地”。我認識他之前,他已經(jīng)在外面發(fā)了好些詩,有了點名氣。雪欣是他的筆名。頭幾次去幼兒園,是去吃回鍋肉。黃富敏在幼兒園做廚師,很早就是特級。他的大盆蒜苗回鍋肉真是香。后來就談詩論道了,雨田,曾思云,程永宏,劉強。先是平房,再就是樓房。先是單身,再就是三身?!兜谌娊纭肪褪窃跈C關(guān)幼兒園策劃、出版的。《詩歌報》選了曾思云的《寫給安娜的絕命書》。衛(wèi)生巷悠長曲折,與好幾條巷子相通,每次單獨去,總是迷路,特別是走大西街。今天,衛(wèi)生巷還在,機關(guān)幼兒園還在,黃富敏下海做過多年副總經(jīng)理副董事長過后又回到了幼兒園。拆遷年年在搞,幼兒園背后的南河蔬菜社早已變成了體育館、民政局、燒烤一條街。
綿陽不比江油還殘留著鄉(xiāng)村氣息。綿陽的鄉(xiāng)村氣息都濃縮到了人們時尚的衣服甚至技術(shù)的肌膚后面了。綿陽有了城市的面貌和寬度,但還沒有城市的深度。這深度是歷史,也是氣質(zhì)。在建筑理性,更在人的素質(zhì)。文化是底色,藝術(shù)是血質(zhì)。不是泛文化,是精英文化。不是群眾藝術(shù),是審美藝術(shù)。綿陽有詩人有詩歌,但都是游離于綿陽之外的,沒有為市民所接受所領(lǐng)會,沒有為環(huán)境所體現(xiàn)。綿陽有泡沫的影子,有腐爛的味道。一個綿陽的過客,卻又把綿陽爛熟于心。雨田、程永宏、白鶴林、周薇這些居住在綿陽的詩人,不自覺中已經(jīng)給綿陽增了光,綿陽卻不能感覺。綿陽還是個暴發(fā)戶,沒有人文涵養(yǎng),不懂藝術(shù),能容納高端科技,不能容納高端藝術(shù)。一個實用主義的城市無論有怎樣美的一副外殼,都算不得真的美。真的美在氣質(zhì),在精神。在警鐘街,在好又多,在百盛,在美一天,在諾瑪特,在興力達……美女如云,時尚,潑灑,吊帶摟住的和漏出的肌膚是精密而性感的,黑發(fā)黃發(fā)紅發(fā)襯托的眼睛是勾魂的,但要是勾搭上一個,去酒吧坐坐,聊聊詩歌,砍砍文學(xué),她準會罵你神經(jīng),她要談的永遠都是耳環(huán)上的小掛飾、麻將桌上的小手腳和早先失去童貞的小感傷。
紅軍院也是干休所,在建設(shè)街背后,挨著南河蔬菜社,由軍分區(qū)管。每次走大門進去,都感覺到了大地方。軍分區(qū),多么了不得。農(nóng)民穿著的燒蜂窩煤的老爺老娘,不是紅軍也是八路。有時也坐在涼椅上曬太陽,搖蒲扇,享清福的模樣就如他們當(dāng)年打倒的地主老財。也有黑亮的轎車開進來,繞到墻根的別墅邊。那氣勢,就不止地主老財了。周海潮住在里面。一個人,一條腿。周海潮不是什么老紅軍老八路,周海潮是個青年,殘疾人,在民政福利廠的印刷車間當(dāng)排字工,寫詩。程永宏帶我走側(cè)門進去,以后去我每次都走側(cè)門,在紅星街南邊的端口(對街就是衛(wèi)生巷的東口)。草地,花圃,樹林。紅磚別墅。有淡淡的炊煙,淡淡的田園味。鸚鵡在別墅的二層說話,“添稀飯,添面,添片粉”。第一次路過,就聽說是某個大作家的“茅廬”。鸚鵡也是他培訓(xùn)的,很廉潔。其實作為一個作家,是沒有必要教鸚鵡做貧下中農(nóng)的,說些“添鮑魚,添燕窩,添二奶”之類的話,也沒什么不好。關(guān)鍵是大作家的“大”不是來自大作的“大”,而是來自大官的“大”,他享受的老紅軍待遇也并非是真的大作家可以享受的。周海潮的家是一間平房,不超過10平方。一張木板床唱主角。配角是一個簡易灶臺、幾本書和一個梳妝臺。周海潮娶了媳婦兒,也是個殘疾人,臉蛋和身體不錯,就是弱智。每次看見大床,都會想象一個瘸子與一個弱智的性愛,都會惡心。他們也打架,扯頭發(fā),動煤油爐子。在紅軍院,在距離大作家不到百米的平房里,一個寫詩的殘疾人。在周海潮的大床邊,我們煮過火鍋,喝過酒,劃過拳,讀過自己的詩。我親眼見到鴿子給過周海潮一包蠶蛹,油酥酥的。92年離開綿陽,便沒有再見過周海潮,也沒有任何的聯(lián)系,紅軍院怎樣了,也一無所知。聽說周海潮當(dāng)了廠長,不寫詩了,承包了印刷廠,發(fā)財了。每次去想周海潮發(fā)財?shù)臉幼?,我的想象力便消失了。他有了小車,有了大房子,有了健全的女人,會是怎樣一副模樣?周海潮死掉了,開車撞了卡車,10年了吧。想到周海潮死的場面,想象力特別活躍、張揚,一輛速度130碼上下的小車與一輛相向而行速度毫不遜色的卡車相撞,如此行程問題足以讓我們的智力打結(jié)。
很多平武人最終選擇了在綿陽定居。不少是我的熟人。也許綿陽真的好,水,綠化,天空,衛(wèi)生。如果我選擇,倒寧愿是成都。理由很簡單,就是人文、藝術(shù)。成都有川劇,有白夜,有翟永明,有詩歌部落和畫家部落。這些才是我想要的。綿陽只有楚楚衣冠包裹的小農(nóng)意識,只有凝固在長虹電器上的利潤、九院核工業(yè)上的輻射和官本位上的腐朽。我記得好些綿陽市長的名字,從85年建市至今,他們有誰曉得詩歌?有誰曉得雨田、程永宏?有誰曉得蔣雪峰、野川?可是成都曉得,北京曉得,上海曉得!有誰曉得綿陽除了需要經(jīng)濟指標(biāo)還需要什么?然而,在綿陽,我的青春的遺憾不是這些,不是這些世俗的不被理會不被承認,而是沒有屬于我的一見鐘情或紅杏出墻,哪怕只是一次錯誤的鐘情,哪怕依舊是柏拉圖的。
闊達:枇杷,芭蕉,無法回到的荒蕪
有人考證,闊達就是咯噠,譯音,古代氐人叫的地名。西去平武縣城26公里。闊達再西去是水晶,是小河,是天下瑤池黃龍寺。
回了一趟闊達,忘了帶相機。中學(xué)拆了一年了,都荒蕪了,房子爛了,房背上長了草,昔日的辦公室門口掛了個牌子——闊達鄉(xiāng)農(nóng)村技術(shù)推廣學(xué)校。破落了,而且還將破落下去,直到坍塌?,F(xiàn)在已經(jīng)有蛇。操場,教室,寢室。垮塌了,成了廢墟,蛇會更多。還有蜈蚣、螞蟻、壁虎。想起92年暑假,涪江發(fā)大水,我跟燕子砍辦公室門前那棵死梨的情形,真是不堪回首。那時我們正戀愛,她還叫燕子。
91年,我在綿陽進修完畢又回到了闊達。9月,已經(jīng)秋涼。她早就拒絕了我。中午路過李蘇平寢室門口,好些女人在閑聊。其中有她。我是從她們的縫隙穿過的。“李老師,晚上有空嗎?”“有啊!”“我想跟你耍?!薄八?!”多么砍切。女人們大笑。都曉得李蘇平的男人在縣城,她是單身。晚上,我正在讀但丁的《神曲》,李敲門進來了。第二天,那個拒絕過我的她便成了我的燕子,成了我的妻子。
小學(xué)也變了,宿舍區(qū)做了草坪和水泥路道,但草坪里沒草,全是要死不活的菜。蘿卜白菜,澇了,根發(fā)黑,葉發(fā)黃。我們新婚的房子還在,兩間,只是刷白了外墻。記得96年妻子搬走之后,一直是老婆的堂妹在住。在靠學(xué)生食堂的那間房子里,我結(jié)婚,有了棗,那么多的細節(jié),都成了青春的落英。門前的花壇沒有了,里頭的美人蕉和玫瑰自然是沒有了,我為之寫過一篇叫《荒蕪的花壇》的短文。好多夜晚,我和妻子都在花壇方便,美人蕉和玫瑰長得特別肥壯。
黃萬平和李開會夫婦門前的枇杷樹是最具標(biāo)志性的,枇杷沒吃幾顆,但意義深遠,當(dāng)年戀愛的很多時光都是在枇杷樹下的乒乓臺度過的。李蘇平的聲音很大,馬曉俊打乒乓的姿勢別扭,張曉罡輸球后的表情很滑稽……現(xiàn)在都進城了,李蘇平的男人00年死了,她一直一個人過,女兒西西已經(jīng)讀大二。馬曉俊在中學(xué)教美術(shù),自己也畫畫,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像方力均、羅發(fā)輝一樣得到承認,一幅畫能賣上幾十幾百萬。馬曉俊去江油干了兩年,還是教書,04年回來的,他希望自己能擺脫單位,自由的畫畫。張曉罡和我都是趙家的女婿,算是親戚,04年闊達中學(xué)拆了,也進了縣城一所中學(xué),教地理。張曉罡還是沒有小孩,估計也不會有了。
闊達清冷得嚇人,白天還見三五幾人縮在店門里打撲克,到了晚上,街上連人花鬼蛋都沒有。年輕人都打工去了,留下的全是老年人。街上的炮樓子多了,過去是淘金的功勞,現(xiàn)在是打工的成績。幺師是早嫁人了,館子早已閉門,聽說幺師家老太爺老太婆也死了。想80年代末90年代初,從學(xué)校端著碗出來,叫一聲幺師,來一份燒白或粉蒸排骨,美呀,還免費送一碗白菜湯。曾家館子是闊達的大館子,也不開了,馬曉俊當(dāng)年的杰作已經(jīng)被拿下,開了雜貨店。郭師坐在店門前叫我“坐一下”,我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差不多全白了。第一次認識郭師,是跟水晶中學(xué)的老師去九寨溝,88年五一,記得到九寨的夜里,月亮特別的圓特別的皎潔。
馬云峰從漆黑的街房出來跟我打招呼,我的態(tài)度是零,這個闊達當(dāng)年的風(fēng)云人物,砍木頭,淘金,打人,挨打,掙錢,花錢,真是傳奇。記得在韓小燕家的麻將館打麻將,他,我,謝真平,史彥平,五塊錢一炮,叼著香煙,叫人羨慕得哭,全街的人只敢打兩毛、五毛。那時候,闊達熱鬧非凡,店鋪的生意火暴,每到一四七逢場,跑攤的,五花八門。秦紅,當(dāng)年的女裁縫,在信用社門前,縫紉機一轉(zhuǎn),好多人都圍攏,十八九,臉上的光芒真是沒說的,兩個奶子在襯衣里拱得讓所有的單身漢跑馬。醫(yī)院的、鄉(xiāng)政府的、信用社的和我們學(xué)校的男青年都愛,但就沒有一個敢愛,敢娶——秦紅是農(nóng)民。看來,愛情、甚至性欲都是勢利的。
93年,我改行進城,妻子還在闊達,闊達還熱鬧過一陣子。每次周末回去,都在街上打麻將,唱卡拉OK,中小學(xué)的男女老師,街上教過的男女學(xué)生。那時候,剛到城里不習(xí)慣,神經(jīng)衰弱,隔三差五往闊達跑,要摟著老婆才睡得著。后來有了棗,更是跑。那時候,沒像現(xiàn)在把寫作當(dāng)回事,天天釣魚,白天放線,晚上12點去取,沿河,從葫蘆溪到黃連壩,取到魚,就給棗熬魚湯。
在妻子的幺媽家吃晚飯。幾乎是中午飯的復(fù)制,燉臘豬腳,合水豆腐,土豆燒肉。夏天,沒有什么蔬菜。第一個下桌,沒打招呼,去公路散步。黃昏。難得的心境。十六七年前,剛到闊達,二十三四,也是一個人,也是綿綿的雨,舉傘在公路上躑躅,也是黃昏,唱齊秦的《冬雨》,莫名的感傷潮水一樣,軟,但寬,但綿密,滲得進毛孔。像是裝腔作勢,但不是裝腔作勢,青春還在鋪展,初戀已經(jīng)遠逝,而新戀人尚未出現(xiàn)。繞著舊時漫步的公路走,樹木、玉米林、河流、對岸、橋梁依舊,變了的只是時光,只是時光對身體的消磨,只是紛紜的人事和對人事的感覺。在闊達居住多年,竟然不曾發(fā)覺四面的山是這么深,像卷曲的白鐵,像巨大的褶皺,我們就是褶皺里的寄生蟲,我們的視覺空間竟然是這般地有限。山峰兀立,高,卻是很近,仿佛出手可觸。天空很小,月亮和太陽的運行都非常有限。
記得闊達的大事。92年冬,豬苦膽事件。一個月夜,三個外地人被人揪到鄉(xiāng)政府辦公室外面的長椅上。包袱扔在地上,東西撒了一壩。圍觀。有人要檢查身份證。沒有。暴行開始。我的學(xué)生,闊達“憤青”王福生、秦曉菲跳得最起勁,出手最狠。圍觀者也開始動手動腳。從鄉(xiāng)政府院子里一直打到電影院前面的陽溝里,是群暴,三個外地人沒有還手,也沒有還手之力。群情激奮,罵著叫著,為了保衛(wèi)豬,保衛(wèi)自家圈里豬身體里的苦膽。街頭擺水煙攤的七十多歲的樊老頭都上陣了,拿筲箕扣在被打昏過去的“壞蛋”的頭上,再用刷把敲打。連平??匆娧蜁澏兜墓╀N社售貨員夏青都出手了,還用的是鐵鍬。三個外地人有兩個奸,沒挨幾下就蜷縮在陽溝里,抱著腦殼,裝死。另一個蠢啊,再怎么挨總要站起來,站起來自然是最好的靶子,自然更慘。月光朦朧的夜晚,沒有電燈,蜂擁的人圍觀著,時不時沖上去兩個人,打過,又沖上去兩個。圍觀者在笑,在說“打的使得”。被打的人在呻吟,后來連呻吟也沒有了。直到最后,鄉(xiāng)政府才來人出面勸阻。記得有個重傷,頭部血流如注,鄉(xiāng)政府的人送到衛(wèi)生院叫我岳父看,說醫(yī)藥費算在鄉(xiāng)政府頭上。我岳父給縫了十幾針。聽說那個重傷后來死了。我岳父退休幾年了,醫(yī)藥費還在衛(wèi)生院的帳上。那年冬天,平武境內(nèi)發(fā)生的所謂豬苦膽事件,有十一人平白無辜被打死。還是那年冬天,一個夕陽灑滿蔬菜地的傍晚,在妻子姐姐家的門外,我看見大隊人馬抬著兩口棺材進了縣城,嘴里喊著“冤枉”,場面如同歷史電影鏡頭。據(jù)說棺材里睡著的兩個少年,就是在一個叫舊堡的山村被人亂棒打死的,罪名跟我在闊達看見的外地人一樣——抽豬苦膽。抬棺示威,縣政府當(dāng)然不買帳,死者鄉(xiāng)里人也不買帳,最后政府只得按慣例出動軍警抓人。那個晚上,我一直在場。我忘了我的感受。
沖擊鄉(xiāng)政府也是闊達的大事。不知為什么,滿街的人都往鄉(xiāng)政府院子里沖。90年夏天。鄉(xiāng)政府肯定做了對不起街民的事。糧站、學(xué)校、個體手工業(yè)協(xié)會、供銷社都有人參與。打了窗玻璃,踢破了辦公室的門,順手摘了葡萄往嘴里喂。公安局來警察了,縣上來隊伍了。徹底清查。郭師,中學(xué)的廚師,榜上有名。還有中街老實巴交的曾木匠。聽說郭師在鄉(xiāng)政府院子里說了幾句公道話,被人記記住了他的下方口音。“憤青”王福生、秦曉菲自然占據(jù)著榜首和榜眼。接著是群眾大會,規(guī)??涨?。搭了白布的 臺,坐在 臺上的都齊刷刷穿了制服。震懾啊。高音喇叭在學(xué)校操場上的核桃樹上吼,嚇得半生不熟的核桃都不敢再呆在樹上了。秦曉菲、鍋丙斗(郭師)、曾維新(曾木匠)……一一被揪上臺,一排站不下,兩排啊,30多個人,接受治安處罰,罰款,再帶往縣城拘留。當(dāng)時我就想,古人不是有句話叫“法不治眾”嗎。看來,我的思想意識落伍了。當(dāng)時的縣委書記現(xiàn)在是一個大市的市委副書記。公安局長姓蒲,大盤帽,大盤臉,臉上盡是酒糟疙瘩。一個月前還是一個鄉(xiāng)的鄉(xiāng)黨委書記。新官上任三把火。那是他的第一把火。我轉(zhuǎn)行進城時,他還是公安局長,在一個熟人家里,我看見他跟另外幾個局長玩繚青,連撲克看也不看,50一張的票子只管往上堆。牛啊。后來去綿陽高就了,后來就聽說他死了。車禍。午夜在空闊的大件路上飆車,鉆進了黃河的肚子。聽說事前喝過酒,玩過小姐。他的遺孀還在縣城,很老很瘦了,我天天都碰見,提著包,到處找麻將搓。
我當(dāng)年流落闊達,算是福了。涪江邊高涯上那么個場鎮(zhèn),幾百來戶,千把人口。教書、絕望、寫詩、唱歌、喝酒。然后就是戀愛。被人吹得如花似玉的女子,玩過一個花招,就死心塌地跟了我。她提著塑料水桶從葡萄架下走過的樣子,讓我派生靈感,寫出好多散板的詩句。然后就是趙家的人,過到不遠的她的老家,背柴,挖地,摘茶,割麥,收油菜,種土豆挖土豆,偶爾也在麂子皮鋪成的板鋪上,偷偷地做一回愛——隔著板壁,睡的就是她的母親?,F(xiàn)在,闊達破落了,她的老家更為破落,門口的核桃樹長了菌子,劐麻長到了屋檐下,臭老婆子樹統(tǒng)治了后院。偶爾回去,看見那樣的荒蕪,特別滿足,不只因為荒蕪是一種審美,還因為荒蕪是無法返回的,無法返回,就意味著決絕,與闊達的過去,與老婆的過去,與我自己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