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宮》第二回
初八這天,果然是一個吉祥的日子。
黃金色的陽光像霏霏的細雨撒滿蒼翠的樹葉,給紛披的枝葉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粉。矯捷的畫眉鳥像一個靈巧的鋼琴家在樹梢上按起琴鍵,流瀉下泉水般清澈清涼的歌曲,像一個個晶瑩剔透的水晶球散落在大地上。
一輛鑲嵌著百合花的黑色婚車緩緩地駛向陶淵明,他騎著一輛矮小的自行車拐上了人行道,一張一百元的人民幣悠閑地躺在夜來香灌木叢里,似乎一直在那里靜悄悄地等待他的到來。陶淵明突然回憶起昨夜的一個怪夢,自己走在一片樹蔭濃稠的林蔭道下,一群黑色的螞蟻像披著堅硬鎧甲的士兵呼哧呼哧地扛著一片心狀的樹葉穿過一道拱門匆匆地爬向自己,難道這就是預(yù)示?難道這張一百元的人民幣就是夢中的那群螞蟻悄悄地扛過來藏在夜來香灌木叢里?陶淵明四處張望了一下,不是竊賊卻沾了竊賊的一絲緊張,人行道上一條卷毛的流浪狗一瘸一拐地顛簸著卻沒有一個行人,柏油路上汽車像蟑螂一樣匆匆地竄走。他從自行車上探下身去,夜來香馥郁的芳香暗幽幽地涌進了鼻子短淺的通道,他敏捷地抓起人民幣,迅疾地塞進衣兜里,驚喜的心就像乳白色的夜來香花瓣灼灼地怒放。
當(dāng)陶淵明到達K公司時,陽光像個竊賊已經(jīng)輕松地攀上了圍墻,似乎已經(jīng)將光腳悄無聲息地伸進了廠里。K公司的大門口左側(cè)的一塊平整的泥土地比幾天前突然多隆出一塊奇形怪狀的大巖石,仿佛是一座陡峭的假山,但更像是去了皮的乳豬軀干上突起的一個丑陋的硬疙瘩。K公司的不銹鋼自動伸縮門沐浴著和暖的初陽懶洋洋地撐開了四肢擋在門口,陶淵明記得幾天前自動伸縮門總是害羞地縮在一個空洞洞的角落里,仿佛被人遺忘在那里,自己如入無人之境似的進了K公司,可是今天自動伸縮門卻冷漠地敞開冰冷的四肢擋住了他。
陶淵明四處查看了一下,廠區(qū)幾乎見不到人,冷冷清清,像實行宵禁的街道。保安室里倒是有一個年輕人松松垮垮地癱坐在一條破舊的藤條椅上,勾著左腳,悠然自得地剪他的腳趾甲。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陶淵明,可是顯得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頭像極了見不到陽光的向日葵耷拉著,抬也懶得抬一下,依舊握著一把精致的指甲刀小心翼翼地修剪他的腳趾甲,儼然是一個得道的藝術(shù)家。
陶淵明走向保安室,讓保安把自動伸縮門縮出一道縫,讓自己的身子可以插過去。
保安見到他是一個生疏的面孔,懶洋洋地說:“你是誰?你找誰?”然后依舊修剪他的腳趾甲。
陶淵明說:“我是來面試的?!?/p>
保安厭煩地睨了一眼,他覺得自己修剪腳趾甲正漸入佳境卻竟敢有人過來打擾。
“面試?K公司有招聘人嗎?我怎么不知道。”
陶淵明懶懶地說:“你當(dāng)然不知道?!?/p>
“什么?你瞧不起我,瞧不起我這個看門的,你覺得我只是個看門的,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北0驳蓤A眼睛,眼球白多黑少,嘴角夾著唾沫星子,顯得有點兇橫的樣子。
陶淵明覺得保安說話有些突兀和怪異,忙辯解說:“沒有,哪有瞧不起你。人生來就是平等的,工作也是。我只是說你不用應(yīng)聘所以不知道K公司在招聘?!?/p>
“K公司幾乎不用招聘,自己的人還不夠塞呢?!北0舶谅卣f。
陶淵明充滿狐疑,K公司的保安居然這么有架勢,像是南天門的天王,自己在他眼里簡直就是地獄里的小鬼,所以對待保安只能仰望不能低視。
“那你現(xiàn)在可以開門了吧,你只要讓門縮出一道縫我就可以穿過去了。”
“一道縫?”
“是的,只需一道縫。”
“干嘛用?”
“我只需要一道縫就可以穿過去了?!?/p>
“一道縫就可以穿過去了?”
“是的。”
“那不行?!?/p>
“保安的職責(zé)不是負責(zé)開門閉門嗎?”
“字典里有說保安的職責(zé)是開門閉門嗎?難道我來這里就是為了開門閉門嗎?”
“這個我得查一下?!碧諟Y明有點厭惡地說。
“那你回去查吧。開門閉門可不是我的職責(zé),我的職責(zé)是開門閉門時不能隨便讓一個人進來,假如是小偷怎么辦,又要扣我的錢?!?/p>
“可是……”
“沒什么可是,我說不行就不行,總之沒有老板的許可,誰也不能進K公司,除非你能證明你是來面試的。”
“什么?證明自己是來面試的?”陶淵明冷冷地說,“那只能讓老板過來證明了,因為是老板讓我過來面試的?!?/p>
保安不屑地說:“老板會見你?我是這里的員工,見老板也是得一級一級地往上報,平常也只能遠遠地望著他的背影。老板會見你?哼,你不知道嗎?老板就是皇帝,皇帝是普通老百姓就能見到的嗎?”
陶淵明有些慍怒,但藏掖著不敢爆發(fā)出來。他斷定保安精神錯亂得不可理喻,可是這道門卻是進K公司的第一道門檻,自己卻被莫名其妙地卡在了。
陶淵明仔細地打量了保安,三角臉,短髭須,細眼睛,濃眉毛,牙齒烏黑殘缺,左下巴零星冒出幾個丑陋刺眼的痤瘡。這種模樣在電視劇里估計也只能扮演海盜惡棍癟三之類的角色,不,應(yīng)該是電視劇里海盜惡棍癟三之類的角色都是復(fù)制了他的形象,可是為了進K公司這個大門,自己對待他卻只能像對待土皇帝一樣畢恭畢敬。
陶淵明心平氣和地解釋說:“我是大學(xué)生,我?guī)滋烨耙呀?jīng)面試過。老板讓我回去考慮是否愿意到K公司工作,我現(xiàn)在考慮清楚了,所以今天是過來報到的。”
“大學(xué)生?難道戴眼鏡的都是大學(xué)生?可是這仍然不能掩飾你可能是小偷。我初四那天就是敞開大門讓人隨意進出,讓人混進來偷了摩托車,被罰了錢?,F(xiàn)在連一只蒼蠅也不能隨意進入,除非那只蒼蠅能證明它也是K公司的員工,你知道的,蒼蠅也都是戴著眼鏡的,瞧這只該死的蒼蠅,它難道不知道我在作踐它嗎,還繞著我的鼻子轉(zhuǎn)。”然后保安委屈似的指了指貼在墻上的一張?zhí)幜P通告,白紙黑字,右下角還有一個紅色的印章,像一個冷漠刺痛的嘲笑,仿佛保安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他才應(yīng)該得到同情。
陶淵明心里暗想,老板果然有預(yù)見和決斷,假如是初四那天過來報到,非被保安扣上小偷的帽子不可。
“可我不是小偷。”陶淵明辯解說。
“小偷從來不會自認是小偷,更不會將‘小偷’這兩個刺耳的字刻在臉上?!?/p>
“那別人是怎么進去的?!?/p>
“打卡啊,卡上有他們的名字,這就是證明。你有卡嗎?”
“我都還沒正式上班呢,怎么會有卡?”
“那我就沒辦法了,沒有卡就不能證明你是K公司的員工,你不是K公司的員工又沒有老板的許可,你就不能進K公司。”
“那我應(yīng)該怎么辦?”
“等等吧,也許見到了老板他會給你證明的?!?/p>
“什么?在這里等老板,這是什么道理?!?/p>
“那我也沒辦法。”
“假如老板不在呢?”
“不是他讓你過來的,你可以打他的電話?!?/p>
“可惜我沒他的電話?!?/p>
“那就等等吧,其實我也是為你好?!北0餐蝗辉幃惖卣f。
“什么?我的耳朵沒聽錯吧,不讓我進去是為了我好,這個世界居然有這種顛倒黑白的道理。”陶淵明終于止不住氣呼呼地大喊。
“我勸你不要進來了,你進來了,你就出不去了。”
“你瞎說什么,K公司又不是監(jiān)獄,怎么進去就出不來了?!?/p>
“總之,你聽我的就沒錯,你不聽我的就是你的錯?!?/p>
陶淵明覺得保安精神分裂似的陷進了一種哲人的角色,說話嚕蘇而且越來越玄詭越來越迷糊。
“那我把一百元押在這里,讓我進去總可以吧。”
陶淵明無奈地掏出撿到的一百元,他懷疑夢中的
寓意也許就是指這個,是那群螞蟻扛來的一百元讓他順利地通過這道門,而這也許是解決問題的最好途徑。
“想賄賂我,那也不行,我才不會為了一百元失去我的飯碗?!北0矊σ话僭稽c兒也不動心,依舊修理他的腳趾甲,麻木不仁的指甲刀咔嚓咔嚓的響,腳趾甲的斷尸四處飛落。
陶淵明覺得保安的腳趾甲像野草一樣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剪了一次又一次,總是沒有剪完,又像春蠶吐絲,連綿不斷,而保安總是不知疲倦地一直剪下去。
“那你幫我叫一下老板的女秘書,她可以為我證明,我面試的時候她見過我?!?/p>
“你是說那個豐乳肥臀的騷婦嗎,我恨不得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然后將她像一只去了皮的牛蛙釘在柱子上,你知道的,基督教里十字架上的耶穌就是被這樣釘上去的?!?/p>
“怎么,她跟你有仇?”
“簡直是仇深似海,你可能不知道吧,哎,我真傻,你怎么會知道。就是她,朱珠,老板的女秘書,親自將這張?zhí)幜P通告貼在墻上的。她貼的時候,我是苦苦的哀求,我?guī)缀醵家蛳氯チ?,可是她把我的哀憐都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在光天化日之下還是把處罰通告貼了上去。你看,就是這張白紙黑字的通告,還加蓋了一個公章。”
陶淵明完全失去了主意,只能在自動伸縮門前走來走去,他目測著自動伸縮門的高度和寬度,可是爬過去應(yīng)該是不可能的,自己也沒有猴子那樣敏捷的身手,可以一只手抓住一根樹梢,另一只手攀到另一根樹梢,然后就從一棵樹竄到另一棵樹。除非是用袋鼠那樣粗壯的腿,才能一蹦就蹦過去,可惜摸了摸大腿,軟塌塌的。他突然發(fā)覺自己成了徘徊在葡萄架下的狐貍,為了舔舐一下葡萄架上的葡萄而壓榨腦核絞盡腦汁擠出腦髓。
保安望著陶淵明不安地走來走去,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輕蔑地說:“你不用查看了,你爬不過去的,就是敞開著大門,你也進不來,因為還有我在呢?!?/p>
陶淵明望著像跳蚤一樣的保安略顯憤怒地說:“我只是個面試的,又不認識你,更不可能得罪你,你為什么專門針對我,不讓我進去?”
“我沒有針對你,我是針對K公司,為什么摩托車被盜了就是我的錯,為什么那么多保安就只針對我,扣我的錢不算,還到處貼這個處罰通告,簡直像一個癩瘡疤,現(xiàn)在還嘰嘰咕咕地討論著要開除我,難道我有什么過錯嗎?你說我怎么可能有過錯?”
“可是這些跟我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
“誰讓你是大學(xué)生,你現(xiàn)在來面試就是故意在我的傷口上撒鹽,就是故意來撞我的槍口。”保安憤憤地說。
陶淵明無奈而失望地朝K公司望去,幾天前水泥地上那個裸露的窟窿已經(jīng)被粗糙地抹上水泥,像子彈橫飛的戰(zhàn)場上士兵的傷口在慌亂中被胡亂地綁上了繃帶,顯得有些笨拙滑稽丑陋。
這時沉默的水池里突然起勁地噴起了五根銀亮的水柱,像從水里擎出五根手指,卻是彎曲的五根手指,但K公司畢竟顯示出一點活力來了。
遠遠的從辦公樓里走出來了一個女的,一個陶淵明熟悉的面孔,老板的女秘書,是的,老板的女秘書,而且分明是朝他走過來了,手里還拿著一張紙,像災(zāi)難片里的場景,救星總是在該出現(xiàn)的時候出現(xiàn)。陶淵明突然想到那個怪夢,難道那群螞蟻暗指的是這個女秘書,可是怎么可能?這群丑陋的螞蟻怎么可能是女秘書?但陶淵明仍然認為她就是他的救星,她是過來拯救他的。
女秘書的確是向保安室走了過來,但她并不是過來拯救他,女秘書看見了陶淵明在門外,奇怪地問:“你怎么在門外徘徊著不進來?”
陶淵明解釋說:“保安不開門,人進不去。”
女秘書質(zhì)問保安說:“尤冰,你的職責(zé)就是負責(zé)開門閉門,你怎么不讓人進來?”
保安狡辯地說:“我的職責(zé)不是開門閉門,我的職責(zé)是防止陌生人進來。我見他是一個陌生的面孔,我就懷疑他可能是小偷?!?/p>
“胡說,難道在你的眼里,所有的陌生人都是小偷,這個人說他自己是小偷了嗎?”
“他沒有說,但他肯定不會說?!?/p>
“這就對了,那你趕緊把門開了?!?/p>
保安不情愿地按了一下按鈕,門就吱吱地響,懶懶地縮起了四肢,陶淵明深深地吐了一口怨氣走了進去。
陶淵明對女秘書微笑地說:“謝謝你,你不來我還不知道得耗到什么時候?!?/p>
保安卻暗暗地發(fā)笑:“哼,你盡管不相信我好了,你盡管進來好了,你進來了,你就出不去了?!?/p>
女秘書對保安說:“你別在這里胡說八道了。我來是為了宣布K公司的一項決定:鑒于對尤冰的考察,K公司認為尤冰不適合擔(dān)任保安,現(xiàn)在決定將尤冰調(diào)到罐頭配料車間?!?/p>
女秘書念完后將手里的決定書遞給保安,保安胡亂地接了紙,塞進柜子里,連眉毛也沒皺一下,懶洋洋地走出保安室。
望著保安冷颼颼的背影,陶淵明突然問女秘書說:“怎么,他也可以當(dāng)保安?”
女秘書解釋說:“這都是辦公室主任的安排,他是辦公室主任的外甥。當(dāng)然你也不要和他十分計較,他說話時常顛三倒四,不著邊際,他這里有問題?!迸貢f著用食指點著自己的腦袋。
“他這里有問題?”陶淵明不解地重復(fù)女秘書的話,似乎有些出乎意料。
“是的,他原先吸過毒,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幻覺。他在戒毒所里戒過毒,釋放出來以后也是無所事事,他還曾經(jīng)在一個寺院里靜坐過一個月,為了不讓他做傻事,他的舅舅就在老板那里幫他謀了個保安的職位,也是一個無所事事的職位??墒菐滋烨八秒x職守,讓K公司的員工被外人盜了一輛摩托車,所以被處罰了一百元,他估計有些不服氣,一直帶著抵觸的情緒,說什么要罰也得一起罰,那么多的保安就只針對他一個,他沒有錯,就是有錯也是大家都有錯,這是佛祖告訴他的。兩天前,當(dāng)老板帶著一個考察團過來考察時,他將大門緊閉,把人擋在了門口,而他卻像一頭冬眠的狗熊蜷縮在保安室里呼呼大睡,讓老板失盡了面子。那天老板當(dāng)場就決定要將他斃了,你知道的,就是開除了,可是在辦公室主任唇槍舌劍的軟磨硬泡下,老板的耳根就像被火焰燒燙的鐵絲軟了下來,最后還是將就著給他調(diào)了崗位?!?/p>
“難怪他一直不讓我進去,說起話來玄之又玄,還說‘你進來了,你就出不去了’,讓我蒙著一頭霧水?!?/p>
“你不要聽他瞎胡謅,他就一直嚷著自己是K公司里唯一最清醒的人,他還說他像哲人一樣能看穿K公司的本質(zhì),還引了一句什么詩,哦,是‘眾人皆醉我獨醒’。你說好笑不好笑,一個從戒毒所里釋放出來的瘋子,居然吐出來的不是泡沫而是詩句。不過,我們聽?wèi)T了倒不是跟他計較,畢竟現(xiàn)在言論是自由的,再說我也沒法縫了他的嘴?!迸貢倘恍χf。
陶淵明這時突然察覺到女秘書已經(jīng)燙了發(fā),蓬松的頭發(fā)像一只卷毛的波斯貓,而她的確就是一只妖艷的波斯貓。
“那你今天過來干什么?”女秘書突然問。
“我是來找老板報到的。
“老板叫你過來報到?”女秘書疑惑地問,她一點兒也不知道這回事。
“是的,老板在吧?”
“老板倒是在,在辦公樓里喊口號呢。我有事出去一趟,你直接去找老板,假如他會見你的話?!?/p>
陶淵明將自行車左拐右轉(zhuǎn)地塞進車輛擠得密密麻麻的車棚里(車棚就像便秘的腸道一樣堵塞),然后慢悠悠地繞過水池,從棕櫚樹上突然脫落下一扇枯黃開岔的枝葉,斜斜地插進水池里,又漂到了鵝卵石岸沿。一條金魚,孩童的手臂般粗壯,背部黑白斑點胡亂相嵌,咧著一張空洞洞的圓嘴游向岸沿,然后一直咬向棕櫚樹斷折的枝葉。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割草工人幽靈似的穿梭在草坪,他的雙手抓捧著一臺割草機一顛一跛地割草。忠厚老實的割草機一點也不敢懈怠有條不紊地將一叢叢頎長的野草攔腰截斷,野草鬼哭狼嚎地嘶喊著,碎裂的尸體四處散濺,不時地涌出一股濃烈的粗澀氣味橫沖直撞地鉆進鼻孔里。
一只灰褐色的野貓,圓滾滾的肚子像藏著一個沉重的鉛球幾乎貼著地面,也許是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一只藏在墻角嗷嗷叫的公貓讓她不再孤獨。這只野貓卷起尾巴,輕蔑的目光里透出一絲傲慢的冷漠,只是斜斜地瞄了一眼就鉆進了幽暗幽深的水溝,沒了蹤影。
陶淵明走向辦公樓時,那個保安推著一輛載大豆油的四輪小車從他的身邊閃過,冷冷地嘲笑說:“哼,不聽我的勸,你盡管進來好了,你進來了,你就出不去了?!边@句話簡直就是一句咒語,而那陰冷的聲調(diào)像從幽冷幽暗的地獄里擠出,一股冷顫從陶淵明的脊骨一直鉆到腳底,這該死的保安一點兒也不像保安倒更像是地獄的使者。
不遠處,陶淵明望見辦公樓的一樓大廳里十幾個人一字排開,像斜插在沙灘邊參差不齊的木麻黃樹,他們在不斷地喊口號:團結(jié)、拼搏、創(chuàng)新……一遍又一遍地喊,喊了幾次,聲音漸漸地凌亂發(fā)顫,像嗆了油煙,這也許就是K公司的廠訓(xùn)吧,但是需要將這幾個字提升成廠訓(xùn),也恰恰說明K公司就是缺少這幾個字的精神,因此不斷地強調(diào)自己富足其實就是在不斷地暴露自己的貧乏。
老板穿著皺褶的西裝和烏亮的皮鞋,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像只氣宇軒昂的企鵝在起伏不平的隊列前踱來踱去,像個指揮家在指揮喊口號,又像個評論家在點評口號,他突然止住腳步轉(zhuǎn)身說:“可以了,喊口號,人一定要齊,氣一定要足,這樣才能有爆發(fā)力和震撼力,才能展現(xiàn)K公司的精氣神。好,今天就喊到這里,明天繼續(xù),散開?!?/p>
等老板上了二樓辦公室,陶淵明也趁機跟上去了,幸虧老板有在,而且能這么清閑,不然自己又得將自己流放到水池邊數(shù)金魚了。
老板在走廊里見到了陶淵明,油光滿面的臉上露出一絲疑惑,不禁問道:“你找誰?”
陶淵明撓著耳根驚訝地說:“我是陶淵明,我前幾天前剛過來面試的,你讓我初八過來報到?!?/p>
老板恍然大悟似的說:“哦,我?guī)滋烨昂孟衩嬖囘^一個人,這么說那個人就是你了,你瞧我這記性,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不管了,你說我面試過你就是你了,呵呵?!崩习逑耦D悟了人生秘密似的笑起來。
“怎么會,你是一直在操勞K公司的大事,自然會忽略一些小事情?!碧諟Y明的話說得有些輕飄飄,這顯然是在奉承老板,但他其實更想說的是,唉,你這是貴人多忘事,怎么會記住我這個小人物。
“嗯,按你說今天已經(jīng)是初八啦?這日子過得還真快。”
“是啊,只是一眨眼的功夫?!?/p>
“那你現(xiàn)在是要過來K公司了?”
“我還是決定過來?!碧諟Y明知道這本是無奈地選擇,因為幾乎沒有什么可以選擇,況且自己兩年來一直被別的公司拒絕,現(xiàn)在K公司居然是讓他自己考慮抉擇,這畢竟是一個奇特的轉(zhuǎn)折,只要史學(xué)家愿意添油加醋補點細節(jié)估計就可以載進史冊了。
“嗯,你要過來,那我代表K公司歡迎你!”老板笑呵呵地說,“K公司只是提供一個平臺,關(guān)鍵得靠自己去發(fā)揮,你不是本科生嗎,K公司的本科生還是不多的,你應(yīng)該充分展示自己的學(xué)識?!?/p>
陶淵明微笑地說:“會的,我會努力的。”可是聲音突然像貧血一樣顯得有些孱弱。
老板頓了一下,然后點起一根中華香煙,聲音洪亮地說:“呵呵,你應(yīng)該大聲地說:好,年輕人嗎,腰要挺,骨要硬,氣要足,像我一樣。”
陶淵明微笑地說:“你說的是。”他突然覺得老板的確很威嚴。
老板叮囑似的說:“K公司的罐頭廠新建不久,原先聘請了一所高校的一個老教授研發(fā)了一些新產(chǎn)品,可惜老教授幾個月前突然去世了。他活著時,我就建議他研發(fā)魚頭湯罐頭,充分利用魚的下腳料,變廢為寶,他說可以的,但產(chǎn)品的研發(fā)還沒有啟動,他就突然去世了,你可以繼續(xù)去參與這個產(chǎn)品的研發(fā)?!?/p>
陶淵明心中的激情似乎被點燃了,他從小時候起就希望自己能夠像科學(xué)家那樣研究出一點名堂,而現(xiàn)在他懷揣的夢想似乎可以實現(xiàn)了,K公司就是施展自己才能的一個舞臺,他決定利用這個平臺展翅翱翔。
陶淵明鄭重地說:“嗯,對于研發(fā)我是有一些經(jīng)驗的,而且也有研發(fā)方面的資源可以利用?!?/p>
“那好,我現(xiàn)在給研發(fā)部經(jīng)理打電話,讓他領(lǐng)你去研發(fā)部,你從今天起就是K公司的正式員工了。”
陶淵明滿意地笑著,這畢竟是畢業(yè)兩年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雖然葉永吉對K公司揭露了許多奇奇怪怪的秘密,但陶淵明覺得自己是來工作的,只要自己循規(guī)蹈矩兢兢業(yè)業(yè)地掃凈自己的門前雪,為研發(fā)而研發(fā),不卷進別人的紛爭里,這些秘密應(yīng)該不至于給自己惹上麻煩。
陶淵明坐在老板辦公室的藤條椅上等待研發(fā)部經(jīng)理的到來,像河邊的人焦急地等待一只渡船。他四處環(huán)視了一下,突然望見了老板辦公室靠門的墻壁上掛著幾個一模一樣的電子鐘,一聲不吭地顯示著不同時區(qū)的時間,而不同的時間在時刻提醒我們,這里的人在熱火朝天的工作時,美國人卻準備裹著星星鑲嵌的毛毯睡覺了。
靠近門口的玻璃缸里不斷地冒著水泡,漸漸的消失在水面,“你進來了,你就出不去了”,陶淵明隱約地聽到這句詭異的話從玻璃缸里傳來,他驚慌地托起眼鏡揉一揉眼睛,然后再仔細凝視著玻璃缸。玻璃缸里一頭黑褐色的小金魚搖曳著尾巴,呆頭呆腦,頂著圓滾滾的眼睛,砸巴著小嘴吹吐氣泡,難道這是條來自納尼亞世界的小金魚,這句話就是從它縮成‘O’字形的嘴里吐出,估計一會兒這個玻璃缸就會碎裂了,水嘩啦啦地四處漫溢,自己將被水流的漩渦裹卷進納尼亞世界的一片汪洋大海,然后一條金魚將載著自己向惡魔搏斗??墒撬暳艘粫?,玻璃缸始終沒有破裂,小金魚懶洋洋地拖拽著尾巴藏到假山后,他仔細地聽了幾次,卻再也沒有聽見什么話。
當(dāng)老板又將一根中華香煙吸得只剩一點孱弱的火星在煙頭里呻吟喘氣時,研發(fā)部經(jīng)理就像一個不倒翁搖晃著走進來。
老板抽出一根中華香煙遞給研發(fā)部經(jīng)理,笑呵呵地對他介紹說:“老賈,這是新來的員工,陶淵明?!?/p>
然后老板突然停頓了一下轉(zhuǎn)過頭來詢問陶淵明:“是這個名字吧?”
“是的?!碧諟Y明淡淡地說。
“呵呵,一個本科生,現(xiàn)在我將他收到你的麾下,充實你的部門的實力。”
然后老板又對陶淵明說:“這是研發(fā)部經(jīng)理,賈不清,是原先聘請的那個老教授的嫡傳弟子,你就到他的部門去。”
老賈似乎沒有一點驚喜,只是平淡地說:“你是本科生?”
“是的?!?/p>
老賈頭發(fā)極其細短,像一塊春天剛剛吐芽的鄉(xiāng)間田地,一張娃娃臉嵌著一雙尖銳的小眼睛和一雙彎彎的細眉毛,鼻子扁平,嘴巴寬敞,頭小肚圓,一只唐老鴨的模樣。
老賈便領(lǐng)著陶淵明去研發(fā)部熟悉情況,走在一條鵝卵石小徑上,穿過幾棵棕櫚樹就到了。
老賈將還沒熄滅的煙頭踩在富貴鳥皮鞋底下,煙頭一聲不響地斷了氣而且還被踩壓成了肉餅。
老賈邊走邊問陶淵明:“你是本科生?”
陶淵明應(yīng)道:“嗯?!?/p>
“你是哪里畢業(yè)的?”
“中國海洋大學(xué)。”
“中國海洋大學(xué)?”
“是的?!?/p>
“在哪里?”
“青島。”
“中國海洋大學(xué)在國內(nèi)應(yīng)該屬于排得上檔次的大學(xué),我的一個侄子就在中國海洋大學(xué)就讀?!?/p>
“中國海洋大學(xué)還算可以吧?!?/p>
“你怎么回來了?”
陶淵明滿不在乎地說:“這個一時說不清,總之該回來的總會回來的?!?/p>
“你在中國海洋大學(xué)讀什么專業(yè)?”
“生物工程專業(yè)。”
“生物工程專業(yè)?”老賈皺了一下眉頭。
“是的,生物工程專業(yè)。”陶淵明特意強調(diào)說。
“那你研發(fā)過罐頭?”老賈有點慌張地問。
“沒有,我學(xué)的主要是基礎(chǔ)理論知識,泛而不專,什么都沾一點,其實什么都不是很清楚。我的專業(yè)與罐頭沒有一點直接關(guān)系,只是一些基礎(chǔ)理論有點關(guān)聯(lián),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短短的四年只能浮光掠影似的泛泛而讀,說到底就是蜻蜓點水?!?/p>
“那就是說你從來沒有研發(fā)過罐頭了?”
“沒有,這應(yīng)該是屬于食品工程專業(yè)的吧,我就嘗過這個專業(yè)的人自制的冰淇淋。”
“你說你是生物工程專業(yè)?”
“是的?!?/p>
“你說你沒有制作過罐頭?”
“是的?!?/p>
“你真的一點兒也沒制作過罐頭?”
老賈突然顯得輕松起來,緊繃的臉漸漸地舒展開,接著像一個熟念的向?qū)频奶咸喜唤^地介紹起研發(fā)部的發(fā)展簡史。
“嗯,你可能不知道,東家或許沒提過這件事,K公司本來是沒有研發(fā)部的,研發(fā)部是為研發(fā)罐頭而專門成立。研發(fā)部原先聘請了一所高校的一個老教授過來指導(dǎo),你可能不知道,這個老教授在國內(nèi)是罐頭行業(yè)的權(quán)威,現(xiàn)在國內(nèi)有一本經(jīng)典的罐頭書就是他主編的。老教授來的時候,估計已有八十多歲,銀白的頭發(fā)里間雜著幾根黑絲,但身子骨還是硬實的,思路也清晰,說話也利索,走路也穩(wěn)當(dāng)。那時有幾個人爭搶著要給老教授當(dāng)入室弟子,可是東家獨獨選中了我,老教授傳給了我制作罐頭的一些傳統(tǒng)配方和工藝,他還帶領(lǐng)我不斷地更改配方和工藝研發(fā)出了幾種新的罐頭產(chǎn)品,當(dāng)然這些新產(chǎn)品是得通過東家鑒定的,東家是不會錯的,東家品嘗后說可以就可以,東家品嘗后說不可以就不可以,那就得改變配方。老教授是我的師傅,呵呵,我自然得非常尊敬她,你可能不知道,我每天都給他端茶倒水,還會到菜市場購買些他喜歡物品??墒撬膫€月前的一天,那天清曉東家恰巧搭飛機去新加坡,我把一根煙掐滅在煙灰缸里,老教授則像往常一樣在喝茶,可是喝著喝著便像一根電線桿橫倒在了地上,我趕緊從隔壁招呼來人手,手忙腳亂地抬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沒了氣息,醫(yī)院診斷的結(jié)論是心肌梗塞,你可能不知道,這種病找上誰,誰說走就走的,你幾乎沒法同它討價還價。老教授的后事折騰了幾天,我就接過了研發(fā)的接力棒繼續(xù)研發(fā)新的罐頭產(chǎn)品。我一點也不吹噓,我在這個廠里是老教授唯一的嫡傳弟子,我已經(jīng)在老教授提供的產(chǎn)品的配方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改良研發(fā)了幾款新的產(chǎn)品,而且已經(jīng)得到了東家的認可,客戶反饋的情況也可以,呵呵?!?/p>
老賈像小孩一樣呵呵地笑起來,露出一顆殘缺的牙齒,蛀蟲總是沒有一點兒鍥而不舍的精神所以做事往往半途而廢,然后老賈從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煙,點了一根,吐出煙霧,接著說:“老教授死了以后,研發(fā)部原來包括我在內(nèi)有四個人,后來招進一個人,不久前因為公司業(yè)務(wù)需要被調(diào)走了,現(xiàn)在仍然剩下四個,不過四個也夠用了,可以湊成一桌麻將了。研發(fā)關(guān)鍵不在人多而在人精,要人嘛,K公司從來就不缺人,車間一抓就是一捧?!?/p>
老賈帶著陶淵明繞過一個花壇,到了一個門口,兩扇白色門緊掩著,可是門口的標識牌卻不是標識“研發(fā)部”,而是標識“罐頭配料倉庫”。陶淵明有些發(fā)懵,他懷疑老賈是不是只顧說話帶錯了地方,但不敢亂開口??墒抢腺Z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直接推開罐頭配料倉庫的大門,徑直走了進去,陶淵明也只能跟了進去,也許老賈是帶他參觀別的部門。罐頭配料倉庫不愧是罐頭配料倉庫,密密麻麻地堆垛著一桶桶大豆油,大豆油一桶挨一桶一層疊一層像小孩堆起的積木,然后再纏上透明膠帶,而那個不讓自己進K公司大門的保安尤冰居然蹲在墻角里用一根小木棒掏耳屎,可是他沒有說什么話,也許是老賈在場,只是冷冷地笑了笑,從陶淵明旁邊像一陣陰風(fēng)刮了過去,陶淵明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內(nèi)衣像緊緊貼在了脊背,因為他的耳邊又響起了尤冰那句陰森森的話:你盡管進來好了,你進來了,你就出不去了??墒沁@里畢竟是倉庫啊,哪里有什么研發(fā)部,大約走了十幾步,繞過幾垛大豆油,就在一個墻角,一個洞口突然出現(xiàn)了。那個洞口寬度估計一米,高度估計一米二,門口沒有任何標識牌,但這個是門嗎?這個怎么會像門呢?陶淵明心里嘀咕著,這個簡直是個狗洞??墒乾F(xiàn)實總是缺少出乎意料,這個洞口果然是進研發(fā)部的門,雖然矮小,但還是門,就像小矮人雖然矮小,但終究還是人。老賈在門口微微地彎下腰,將身子探了進去,陶淵明卻沒有依樣畫葫蘆,干脆蹲下去,然后將身子挪了進去。
這里果然是研發(fā)部的一間小型研發(fā)車間。小型研發(fā)車間隔成兩個小間,一間是臨時的簡易辦公室,擺設(shè)著辦公桌和茶具,一間是研發(fā)操作間,辦公室通向研發(fā)操作間的門顯然高大得多,估計也有兩米高。辦公室里閑散地坐著三個女人,在那里泡茶聊天,茶幾上還有幾包葡萄味夾層餅干,有一塊缺了一個口,像被老鼠啃過一樣,這些女人估計四五十歲的年紀了,她們都用疑惑的眼光打量陶淵明這張生疏的面孔,想問些什么卻始終沒有問。
老賈笑嘻嘻地介紹說:“這是新人,今天過來報到,是個大學(xué)生。”
三個女人顯得有些驚訝和羨慕。
“是大學(xué)生噢?!?/p>
“難得噢?!?/p>
“哪里畢業(yè)的???”
“中國海洋大學(xué)?!碧諟Y明勉強地回答。
“中國海洋大學(xué)啊,那肯定不錯噢,肯定是本科生了?!?/p>
“嗯?!?/p>
“那你今天正式過來K公司啊?”
“是啊,老板讓我?guī)н^來的?!崩腺Z替陶淵明回答了,然后從茶幾上抓起一杯茶喝下去。
“再來一杯吧?!?/p>
老賈一點兒也不客氣,等茶杯沖上茶,他咕嚕嚕地又喝了一杯。
“你要不要也來一杯啊?”
“我就不要了,你們慢慢喝吧?!碧諟Y明微笑地說。
“老賈,你現(xiàn)在的部門實力應(yīng)該會提高吧,來的可是一個大學(xué)生。”
“呵呵,到時候再說。我現(xiàn)在帶他到研發(fā)操作間參觀一下,你們慢慢喝茶。”
“哦,那你去忙吧?!?/p>
那幾個女人把那泡過的茶葉倒進垃圾桶里,又撕了一包鐵觀音茶包,燒上熱水繼續(xù)沖泡起來。
老賈帶著陶淵明走進研發(fā)操作間,靠墻的兩個鐵架上凌亂地堆積著幾個褶皺的箱子,箱子里橫七豎八地塞著不同罐形的空罐,有些空罐已經(jīng)脫了皮布滿斑斑銹跡。鐵架的最底層擺著兩小盆焦黃色的油,一盆油里零星飄著幾片黑焦焦的辣椒,油的旁邊兩個塑料籃筐里裝滿鍋碗勺盆,像一個小廚房里的道具。
兩個女工人,戴著潛水眼鏡,臉部用紗布裹得嚴嚴實實,只剩下空洞的鼻孔和嘴,仿佛在進行臉部整容,小心翼翼地切碎一粒粒剝了皮的洋蔥。
三個女工人,用一個小湯勺將塑料盆子里的油舀進一個油漬斑斑的空罐里,在電子天平上稱量后再倒回盆子里,然后再舀進空罐里,稱量后,再倒回盆子里,一直這樣反復(fù)地操作著,像小時候自己在沙灘堆起沙塔,然后推翻了,又堆起來,又推翻了。她們目光無神,嘴唇緊閉,雙手像機械的手臂。
陶淵明突然不解地問老賈:“老賈,那個工人怎么在一直將油舀出來又倒進去?”
老賈異常興奮地說:“她是在訓(xùn)練,等訓(xùn)練到一定程度,她舀出的油就可以剛剛是五克,不會多,也不會少,厲害吧?!?/p>
“五克?”
“是啊,這是客戶的要求,如果少了就得被投訴?!?/p>
“那就多加一點?!?/p>
“多加一點?這肯定不行,這得增加成本,東家會責(zé)罵的,可能還會扣獎金?!?/p>
“不過,這個得練到什么時候?!?/p>
“這個就是熟能生巧,像藥鋪里抓中草藥的人長年累月地抓中草藥,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幾兩了,這個得靠長期反復(fù)地訓(xùn)練,真功夫總是練出來的。”
陶淵明覺得這個并不是什么熟能生巧的問題,而是這本身更像是在懲罰人,就像老師在懲罰調(diào)皮的孩子抄寫課本,一遍又一遍地抄。
陶淵明突然向老賈提出了自己的建議:“我覺得可以定制不銹鋼勺子,讓它滿滿地舀出來就是五克那不是更好嗎?”
老賈有些出乎意外,居然有人試圖反對他的訓(xùn)練方法,但他掩住了自己的不悅,含糊地說:“嗯,你這個主意我會考慮一下。不過工人現(xiàn)在也訓(xùn)練有一段時間了,估計可以派上用場了,半途而廢就可惜了,是吧?”
陶淵明似乎有些失望,他本來是可以當(dāng)一回英雄拯救這些可憐的工人,現(xiàn)在這些工人只能繼續(xù)無休無止地稱量下去,或許這就是她們的命。
老賈帶著陶淵明走出研發(fā)操作間,那三個女人依舊在喝茶,然后又招呼老賈和陶淵明喝茶。這回老賈也沒喝,而是說:“你們繼續(xù)喝吧,我還得帶他到樓上的產(chǎn)品展覽室參觀?!?/p>
然后他轉(zhuǎn)過頭對陶淵明說:“現(xiàn)在我?guī)愕蕉菂⒂^我研發(fā)的新產(chǎn)品?!崩腺Z露著歪斜的牙齒,得意地說。
“是啊,你去二樓瞧瞧老賈的杰作,你也得努力努力,到時候也研發(fā)一兩種新產(chǎn)品讓我們嘗嘗鮮?!?/p>
“是啊,如果有新產(chǎn)品,我肯定第一個要來嘗鮮?!?/p>
陶淵明沒有回應(yīng),只是微笑著。
老賈沒說什么就帶著陶淵明從那個狗洞似的門鉆過去。
陶淵明也跟著老賈鉆過去,然后說:“老賈,那些女人都是研發(fā)部的?”
“那個戴眼鏡的是研發(fā)部的成員,其他的都是物業(yè)部的人過來串串門,她們閑著沒事干就過來,反正這些茶都是公司的茶,誰喝都一樣。”
“哦,那不是還有兩個人?”
“他們這兩三天湊巧都請假?!?/p>
“老賈,這個研發(fā)部怎么會藏在罐頭配料倉庫里面,難道是不讓外人知道?”
“你說的是這個啊,你可能不知道,建這個罐頭車間的時候原來是沒有設(shè)立小型研發(fā)車間的。后來老教授說應(yīng)當(dāng)?shù)糜凶约旱囊婚g小型研發(fā)車間,東家也沒有反對,于是就從罐頭配料倉庫里隔出來,可是麻雀雖小,也是五臟俱全,制作簡單的樣品是絕對沒有問題的?!?/p>
“哦,原來是這樣??墒菫槭裁催M入小型研發(fā)車間的門那么矮,簡直就是狗洞?!?/p>
“狗洞?”老賈有點驚訝,“你認為那是狗洞?”
“是啊,再說這樣人進出也不方便,都得低頭彎腰,怎么不把它改得大一些?”陶淵明一點也沒有察覺到老賈的驚訝程度,仿佛被人戳穿了一個大秘密。
“改得大一些?那就不用了,你可能不知道,這個也可以當(dāng)成K公司的一件杰作,你在K公司不可能找到第二個這樣低矮的門。何況這么一個小的門,再高貴的頭也得低下去,這就是進研發(fā)部的第一步。你可能不知道,東家就曾經(jīng)低下頭進去參觀過一次,可是那次低頭以后他就再也沒有進去過?!崩腺Z突然詭譎地笑了一下。
老賈帶著陶淵明到二樓研發(fā)辦公室的一個產(chǎn)品展覽室參觀自己的杰作,在展覽柜前他十分滿意地介紹起自己的杰作。展覽柜里擺放著十幾種產(chǎn)品:油浸金槍魚罐頭、茄汁沙丁魚罐頭、油浸秋刀魚罐頭、豆豉黃魚罐頭、紅燒鰻魚罐頭、紅燒魷魚罐頭、紅燒跳跳魚罐頭、紅燒鮑魚罐頭、紅燒牡蠣罐頭、香辣鯛魚罐頭……
老賈讓陶淵明在不遠處的一張沙發(fā)椅上坐下,他一邊燒水,一邊滔滔不絕地介紹自己的研發(fā)史。突然一聲巨響,玻璃展覽柜里的一罐牡蠣罐頭爆炸了,破碎的牡蠣從擁擠潮濕憋悶的罐頭里爭先恐后地逃竄出來,長期的禁錮讓這些牡蠣像發(fā)了酒瘋一樣,在研發(fā)辦公室里四處施展麻利的拳腳,一股惡臭像沖鋒陷陣的士兵不知死活地往鼻孔里鉆。陶淵明驚呆地望著牡蠣的碎尸,緊緊地捏住鼻子,失魂落魄地沖出研發(fā)辦公室,可是這股惡臭卻形影不離地追蹤著他,這股惡臭在整個走廊瞬間彌散開了,把幾間辦公室的人驅(qū)趕到走廊,惡臭擠壓著他們的胸口,讓他們一起按捺不住地嘔吐起來。一只誤闖的蜜蜂暈頭暈?zāi)X地失去方向,朝雪白的墻壁撞過去癱倒在地上,一群螞蟻繞著圓圈瘋狂地旋轉(zhuǎn),一株文竹的葉子簌簌地抖落下來,一粒仙人掌的刺像柔軟的麥芽糖耷拉下來??墒抢腺Z似乎一點也不畏懼,他撕下兩塊棉花塞進鼻孔里,用一片雪白的毛巾一點點地擦拭,像考古學(xué)家在琢磨一件剛出土的古尸。老賈一遍遍地擦拭,幾乎用去了幾噸的自來水,牡蠣的碎尸才漸漸地被清除干凈,惡臭像陽光照射下的迷霧漸漸地消失匿跡了,嘔吐的人終于不用再嘔吐了。
陶淵明壓根兒沒料到老賈是用這種方式來接待他,老賈顯得失敗而且沮喪,但又不肯承認,而且他也清理累了,于是就打電話讓女秘書帶陶淵明去辦理上班卡。
等上班卡輕松地辦理下來時,陶淵明的心像一片秋葉被勁風(fēng)擰過,不禁顫抖著說:“我終于有卡了,我終于有卡了,我終于可以證明我是K公司的人了?!彼窠?jīng)過了一場艱苦卓絕的戰(zhàn)斗,充滿了勝利的喜悅和自豪。
可是那個尤冰從保安室里取回自己的飯盒時幽靈似的走到陶淵明的身邊,歪著脖子對他冷冷地笑:“哼,不聽我的勸,你盡管進來好了,你進來了,你就出不去了?!?/p>